党对饥荒危机的反应

尼古拉斯·R·拉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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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跃进造成的危机使党面临自1949年夺取政权以来最严峻
的挑战.然而,政治事件的发展不但使党难以预料危机的严重性,
反而使之作出导致饥荒更趋严重的政策决定.更令人震惊的是,当
党已经掌握了饥荒广泛蔓延的无可辩驳的证据时,仍然无所作为,
不能或不愿对这场20世纪最大的饥荒作出及时有力的反应。

  早在1958年至1959年冬春,大办农业的战略失败的征
兆已经显现。在1958年11月至12月的武昌会议期间,中央
委员们已经清楚,宣布的1958年粮食产量为37500万吨、
棉花产量为35O万吨的数字是没有什么根据的。当时任政治局委
员和国防部长的彭德怀对这次会议讨论情况的叙述表明,当时统计
系统混乱不堪,已无法确切知道多少令人可信的实际产量。据彭德
怀说,在会上一些同志认为产量超过5亿吨,他们认为,无论确切
产量是多少,“现在是工业大大落后了农业”。彭德怀对所报告产
量的准确性提出疑问。据他说,毛泽东亲自作出决定,宣布了粮食
产量3.75亿吨这个数字。[48]这样,所公布的产量数字反映
的是一种政治判断而非统计判断。

  尽管这些数字成了制定1959年农业计划的基础,至少有两
名政治局委员不相信所报告的粮食产量的大幅度增加。在武昌会议
结束后,彭德怀亲自到湖南省视察农村情况。他发现他所到农村的
情况十分严重,断定以前上报中央的产量数字是浮夸的他担心“群
众要饿肚子”。他等不及返回北京当面报告他了解的情况,就向中
央委员会发了一份急电,要求把该省的税额和统购数额减少1/4
[49]

  党的第五号高级领导人陈云是在经济方面资历最深的人物,他
也不相信那些向北京作的报告。1959年春,他针对性地选择去
河南视察,该省在1957年至1958年冬春的大办水利运动中
以及后来公社化运动中起了开路先锋的作用。他也发现,当地的政
工干部们不了解该省农村地区的情况,对粮食生产的真实形势缺乏
足够的资料,他们被基层交来的浮夸报告所欺骗。[50]陈云是
如何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告诉政治局其他成员这一点虽然尚不可知,
但是,不能想象他会对这一情况保持缄默。

  彭德怀和陈云在1958年至1959年冬春的报告表明,大
跃进的基本战略是站不住脚的。尽管1958年的气候条件总的说
来比1956年或1957年都好,大规模的公社化运动和政治动
员未能提高该年的农业产量。[51]

  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1959年7月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个
人向大跃进战略,更重要的是向毛泽东的领导地位提出了强烈挑战。
但是,彭的个人挑战被毛泽东彻底挫败,大跃进掀起了新高潮,对
政策进行任何批评都不可能了.更为重要的是,为实现工业化充分
调动各种资源的做法进一步加速进行。在1959年,投资率上升
到前所未有的高峰,占国民收入的43.4%。国家在很大程度上
是通过从农民那里征购更多的谷物、蔬菜和纤维作物来支持这种热
潮的.表7表示了谷物征购的增加对农村人口的影响。

  1959年农村留下的粮食,包括饲料粮和来年的种子,急剧
减少到人均223公斤,只有1957年的3/4。同样,尽管产
量下降,1959年国家收购的油料比1957年增加了1/4。
越来越多的农产品被运往苏联,以换取不断增加的机械设备进口,
这些物资是更高投资率的关键成分。

  最令人惊讶的是,甚至在死亡率上升的1959年,中国粮食
的输出,如表8所示,竟然达到历史最高水平。1959年粮食的
出口量(主要是大米和大豆)为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年均出口量的
两倍,而进口量(主要是小麦)则降低到6年来的最低水平。这样,
1959年的净出口量比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的年平均量翻了一番
多。

  同样,1959年棉纱和棉布的出口量加倍增长,而且几乎分
别达到1957年的2倍。在价值方面,中国对苏联的出口在19
57年至1959年间增长了50%,1959年对苏出口占中国
全部出口的60%[52] 。

  而且,在1958年至1962年大跃进危机最严重的时期,
政府对农村的救济费用每年不足4.5亿元,也就是说,集体农业
中人均一年所得救济费不过0.8元左右[53]。而在缺粮地区
粮食币场价格已经达到每公斤2至4元。对饥肠辘辘的农村人口来
说,集体单位内部的公益金也是杯水车薪,不敷救急。在死人最多
的1960年,公益金总共只有3.7亿元。[54]

  1960年人们才见到政府对饥荒采取对策,但与极其严重的
危机相比,其对策也是微不足道的。首先,这年的谷物收购量降低
了1600万吨多(表7)。但是,由于返销给农民的粮食并未比
上年增加,而总产量又减少了2500万吨多,农村留下的粮食甚
至低于1959年已经很低的水平,农村的死亡率则急剧上升。其
次,出口缩减了,中国人开始谈判进口大批小麦。但是,1960
年的粮食出口仍然远离出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的平均水平(表8),
至于增加进口的决定,则似乎更直接地与正在城市出现的消费标准
的危机有关,而不是对农村饥荒的反应;在进口合同谈判开始时,
这一饥荒已经持续了一年半。在1958华和1959年,城市消
费标准能维持不变,这不仅依赖于创纪录的粮食收购,而且部分地
也靠技国家的粮食库存。为了保住为数不多的粮食储备,1960
年9月城市居民的口粮每人每月减少了1公斤。[55] 10月,
进口小麦的合同经过谈判得以签订。

  最后,在周恩来起草的题为《关于农村工作的紧急指示》的文
件中,对农村政策作了改变。尽管文件遭到一些党员的反对,仍于
1960年11月得到中央委员会批准。文件旨在通过改变农业的
内部组织来缓解危机。它正式认可了一种转变,即把决定权从公社
下放到大队。公社组织过大,不能对农业的精耕细作提供充分的刺
激和有效的管理;大队规模较小,是农村三级组织结构中的巾间单
位。在某些方面,这一指示还力求扩大最基层的单位——生产队的
权力。

  进口粮食及把决定权和收入分配权下放到公社较低的一层的决
定,可能部分地缓解了公社制度对生产的抑制作用。然而,直到1
960年后期,人们才开始对大跃进战略进行全面的重新评价,才
开始对危机作出更有力的反应。这种反应是由周恩来发起的,他恢
复了财经小组这个举足轻重的决策组织,着手领导制定一个恢复战
略。作为其重建财经小组的关键步骤,周恩来亲自请陈云回来积极
参加经济政策的制定工作。1959年上半年以后,也就是从庐山
会议前夕起,陈云已不再露面,这也许是因为健康的原因,但更可
能是因为他反对大跃进的政策。在60年代初期他重新出来,成为
制定恢复战略的中心人物。

  陈云意见的核心是,只有靠一个更加平衡发展的战略才有可能
实现持续的恢复。他自然支持减少农村中的社会主义成分,同时认
为,农村组织内部的变化不能够为恢复或为未来的发展提供坚实的
基础。陈云的战略包含着更深远的变化:更积极地运用价格政策;
在因地制宜选择作物种类和进行地区间贸易的基础上,加强农业生
产专业化,发展现代化学工业,为农业提供肥料。恢复正常的市场
渠道;大幅度降低投资率,并改变投资结构即从冶金和机械生产转
向消费品和能够用于支援农业生产的特定工业品的生产;1957
年以后移居城市的3000万人口重新下放农村定居,这些人进城
起初是因为城市工作机会日益增多,后来则是为了找饭吃。[56]

  在中国最高层领导人当巾,陈云对中国的农业问囫的认识最为
深刻。看来,他的意见显然吸取了1955年至1956年集体化
的教训。这一教训表明,无论生产中的经济规模有多大,它都远不
足以抵消大的单位对生产的抑制作用,因为在生产分散的条件下,
大单位指挥个人劳动所花的代价太大,很难从个人的生产效率中得
到足够的报偿.这样,陈云就与毛泽东有了深刻的分歧,毛仍然指
望主要通过进一步动员农业劳动者及调动农业内部的其他积极因素
来寻求农业的发展。此外,陈云在1955年至1956年曾反对
关闭农村集市,因为这减少了农民挣取额外收入的机会。最后,陈
云主张一个较低的投资率,这与毛的看法是尖锐对立的,毛似乎对
大跃进的过高投资率造成的种种问题并不在意,迟至1960年毛
泽东仍然认为能够维持一个大约30%的投资率。[57]

  周恩来、陈云等人的政策由于遭到持续的反对,两年多后才得
到批准并付诸实施。最初,争论集中在农业政策上。1961年,
陈云等人进行了农村调查,结果,要求进行更彻底改革的人的力量
得到加强,他们所力求的改革比1960年《关于农村工作的紧急
指示》所包含的内容更为深刻。陈云在对自己的家乡上海附近的青
浦县的调查中发现,甚至在这相对繁荣的长江流域地区,在这不曾
报道有自然灾害发生的地区,也是“粮食不够吃’。他还发现,党
的干部的瞎指挥挫伤了生产的积极性,下面仍在把夸大的产量报给
上级。陈建议进一步发展家庭生产、扩大自留地,农村政工干部对
于农作物安排要少加干涉。[58]

  陈云对农业的关注并非仅仅建立在对个别地区的调查之上。国
家的粮食储备持续减少,恢复地区间粮食调拨困难重重,这些事也
令他震掠。1956年中和1957年中, 国家粮食储备分别为
2135万吨和1820万吨,到1961年中却几乎消耗殆尽,
只剩下了用于周转的库存。[50]1960年12月,由于北京、
天津、上海和其他大城市及其他遭受重大自然灾害的地区急需维持
粮食供应。中央政府下达了一项紧急指示,要求有余粮的省份动员
一切可能的人力切实履行各省外调粮食的职责。[60]然而,与
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相比,甚至与1959年下半年和1960年
上半年——当时放弃了1958年自给自足的政策并恢复了地区间
的粮食调节——相比,调运的粮食数量仍然微不足道。[61]

  甚至要保持一个不变的征购水平也有困难.因为农民越来越不
愿意把粮食卖给政府。在某种程度上,这反映了人均产最的低水平
和农村的饥饿情况。但是许多有余粮的地区,由于农村消费品奇缺,
农民也不愿卖粮,甚至在1960年确定了较高的粮价后也是如此。
随着消费用的工业品产量的下降和分配制度的破坏,有幸拥有超过
自己消费需要的余粮的农民宁愿拥有实物,而不愿增加现钱的数量,
因为货币的购买力在急剧下降。为了使农民拿出粮食,认1961
年冬开始,国家不仅要付出更高的价钱,而目还必须保证农民享有
购买农村中供应不足的商品的权利。农民按照新定的较高的收购牌
价,交售750公斤粮食,便有权按普通零售价购买15尺棉布、
1双胶鞋、20尺纺织品、1.5公斤糖、2盒卷烟和8两棉絮。
[62]

    国家在用奖售紧缺消费品的方法来正面刺激农民交售粮食的同
时,还颁布了禁令.1962年3月,政府为了征购更多的粮食,
发布了一个新指示,严厉禁止在农村集市上买卖粮食。[63]然
而,正如表7所示,征购量的恢复仍然十分缓慢。

    农业方面继续存在的这些问题促使陈云等人寻求进一步改革。
这种努力体现在刘少奇1962年1月在七千人大会上作的报告中,
这一报告描绘了农村中依然存在的严重局面。然而,争论仍在继续。
陈了毛泽东及其最亲密的支持者外,还有一大批干部是大跃进的鼓
吹者,他们在1962年称,调整政策已经为一次新的跃进创造了
条件,并力图把新的跃进纳入预定在1963年开始的第三个五年
计划之中。周恩来,刘少奇、陈云以及其他一些稳健者却赞成把调
整时期延长到1965年底,以便继续把农业发展置于优先的地位,
并推迟实施由冶金部的王鹤寿和其他一些一直坚决支持以重工业为
基础的工业化战略的人提出的雄心勃勃的工业化计划。[64]这
种不断发展的争论十分引人注目,因为它表明,虽然在1960年
至1961年的整风运动中,罢免了一些“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
的区别缺乏足够认识”的省一级及省以下的左倾的政治领导人,但
这个运动是不深入的,对经济政策没有达成一致意见。[65]

(摘自《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第八章第414-4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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