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汤映月亮

查岈山饥荒惨景

查岈山,位于河南省信阳地区遂平县。这里是第一个人民公社的诞
生地,是放出第一个小麦高产卫星的地方,也是反瞒产、挖粮食折
腾得最凶的地方之一。家家都有本挨饿的血泪史。亲人一个接一个
饿死的惨景,至今每一位40岁以上的人仍刻骨铭心。逢年过节,
他们都忘不了到饿死的先人坟头,上一顿饱饭作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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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年后的一个雨天,我去采访蔡中田,他的小脚老伴儿为我倒了开水,
又去忙乎别的去了。蔡中田木然地望着窗外的冷雨,心情沉重地说:“群众早
没吃的了,上哪儿挖粮食哟,可不挖就交不了账呀。当时,只想着弄不出粮食
对不起党,可咋就没想对不起老百姓呢?”

  挖粮的任务一下达,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乡乡村村反响强烈。不少有良心
的干部出于义愤,公开站出来说话。

  杨店管理区区长陈世轮有一副硬骨头,从不信邪,在放小麦高产卫星时,
让他去验收,他公然拒绝。他拿着高产卫星田的麦子,说:“这麦子怎么会打
那么多?”如今,他又忍不住了,公开站出来说:“群众一天三顿喝稀汤,哪
里有粮食?再挖粮非出人命不可。”刘宝河生产队队长周法全说:“还天天挖
粮食哩,俺队是一根毛也没有了。”槐树大队四队宋作平说:“现在连红薯也
吃不饱,人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出门都像有病一样,还挖粮食哩。”

  但凡是站出来说真话的人,统统被批判得头破血流,有的被开除公职,有
的被劳动改造。


全部家当:一床烂棉絮和几个破瓦瓮

  没了粮食   该挖走的全挖走了,该上缴的全上缴了,查岈山中的老百姓十屋九空,除 却一床烂棉絮、几个破瓦瓮外,已经没有一粒粮食了。曾经供人们“可着肚子 吃”的大食堂,也已经米尽粮绝了,开始每天还能供应发黑的红薯面窝窝头, 到了11月,食堂的大锅里只有稀稀的面汤了。   记得儿时的儿歌:晌午的馍,一个眼一个,黑夜的汤,映月亮。   每当大食堂开饭钟敲响, 家家户户便派人拎了小瓦罐, 到大食堂排队打 饭。炊事员用大马勺,一点也不会多给。稀汤打回家里,全家谁也不敢动,先 由长者用勺子把稠点的面糊捞给小孩子吃,大人们只能喝稀的。那面汤稀得映 见人影,咸咸的,有一星半点儿的面条味,喝到碗底,才见有两三根泡烂的面 条。   后来,连这咸汤也没有了。大食堂里每顿饭都熬一锅红薯叶,这是经过雨 雪冻干的红薯叶,经过水熬软了,放上一点盐。炊事员想把谷糠用水淘淘,团 成一团子,放在蒸笼里蒸。蒸熟的谷糠都散开了,吃的时候用手捧,扎嗓子眼 儿, 不喝水糠就送不下去,装进胃里扎得难受。 到拉屎时就难了,人憋得直 叫,根本拉不出来屎。我同年的伙伴刘改明小名叫小山,小时候吃多了谷糠, 拉不下来屎,疼得满地打滚,他娘让孩子撅起屁股,用手指从孩子的肛门里一 点点往外抠,疼得小山头抵住墙大声惨叫。至今小山已是快40岁的人了,仍 然又瘦又弱的样子,每当见到他,我就想起那惨叫的声音。   再后来,大食堂的烟囱终于不冒烟了。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 不吃饿得慌。”人们被饥饿逼得发疯般地寻找吃的东西,不管是人能吃不能吃 的,统统被找来吃下肚去。干干的红薯叶子,吃了;喂牛的谷草,吃了;喂猪 的糠,吃了;剥了玉米的玉米心,也被人们吃了;花生皮,磨碎吃了。人们大 开吃戒,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党说中吃就中吃   豆毛子、稻草秆儿、红薯秧、花生皮、玉米心充饥,香哩!   豫南几百万老百姓永远忘不了1959年冬天那场大雪。几十年不曾有过 的大雪一下子把豫南原野埋掉了,棉絮般的雪团往下砸,一下就是几天,人们 被堵在屋里,靠着一堆麦糠火苦熬。待到雪停了,人们到屋外一看,恁么大的 雪呀!足有膝盖那么深,不少草房子禁不住雪压纷纷倒塌了。   饥饿的冬天更加难熬。   地里没有了粮食,家里没有了粮食,公共食堂也没有了粮食,人们恍然大 悟。一向被吹得比鳖蛋还光的人民公社什么事也不顶,该饿肚子还是饿肚子。 饿肚子对于老百姓来说无疑是一件无比残酷的事,没饭吃如同塌了天,那些一 向手握大权高高在上大反瞒产的各级领导干部们,似乎也悟到如果老百姓肚子 饿急眼了,会有很大麻烦的,水载舟也能覆舟。于是,这些老百姓的父母官们 慌忙下发红头文件,安排好农民的生活。   没有粮食,怎么安排好群众生活呢?   寻找代食品。无疑这是当时各级领导的发明创造,说是食品吧,不是粮食 做的,只有称“代”了,意即代替粮食做的可以吃的东西。名噪一时的全国第 一个人民公社查岈山人民公社,并没有因为伟大的荣耀而免受饥饿之苦,人们 挖空心思疯了一样寻找代食品,恐怕又创下了全国之最。   大里王大队寻找代食品走在了前面,饿急了的群众用9种作物替代食品。   豆子打过以后,扬场时被风吹掉的豆毛子,成了金贵的东西。尽管豆毛子 过去喂猪猪都不乐意吃,可现在人不得不吃了。人们把豆毛子用细箩箩过土, 把扎人的角皮放入大锅去炒。豆毛子被炒得干脆以后,再放进石磨中磨碎,然 后再用细箩箩一遍,兑上30%的红薯干面,用水和到一起,蒸成一个个紫色 的窝窝头,窝窝头甜甜的,吃的时候还凑合,吃下去胃扎得人睡都睡不着。   金黄的稻草秆子一向是喂马的饲料,或者被农民们用做修缮房屋,谁也没 有想到稻草秆儿可以吃,敢想敢干的查岈山人民想到了。他们用铡刀把稻草一 点点地铡碎,放入大锅里反复炒,炒得干焦以后,放到石碾上碾成碎末,这样 还不能吃,就又放入石磨中磨,磨成草面再用箩箩,之后兑上30%的红薯干 面,用开水烫一下,搀和到一块儿,做成窝窝头,颜色黑中透黄,吃着味甜, 只是涩涩的,屙屎困难。   玉米心去掉外衣,放入锅里炒干,切成碎条,再用磨磨成碎面,兑上一点 红薯干面,做成窝窝头,也很甜。   红薯秧子被老百姓收获到家后, 或搭在树上,或扔在墙头, 待风干后喂 羊、喂猪。如今,饥饿的人们顾不得猪和羊了,先把红薯秧子用铡刀铡成寸把 长,再放锅里炒,用石碾碾碎,用石磨磨成面,用箩一遍遍地箩,不用兑面, 可以做成窝窝头,吃的时候,口味有点苦。   既然豆毛子、稻草秆儿、玉米心都可以吃下肚去,那么花生皮壳、荞麦秆 子也可以吃了。 康庄生产队的炊事员张丙青脑瓜子灵活, 用1580斤豆毛 子、2400斤稻草秆儿、812斤红薯秧、310斤玉米心、1652斤荞 麦秆、240斤花生皮,做成了470斤窝窝头,社员李玉兰说:“这不中吃 呀。”   队干部眼一瞪说:“谁说不中吃想当右倾哩,党说中吃,就是中吃,吃!” 干部带头吃草根   查岈山大队的老少爷们在寻找替代食品中也不甘示弱,人们说:“旧社会 那样苦都熬过来了,如今的苦也难不倒俺们。”大队领导亲自抓,组织18个 搜集替代食品专业队,浩浩荡荡地开上了被冰雪覆盖的大山。人们扒开冰雪挖 苎麻根、葛麻根、山药蛋根,几天时间,就挖了1456斤,弄到家后,先用 井水冲去泥巴,用刀子把眼儿一点点刮去,再放到石碾上把根碾成粉末,放入 大缸里过滤,澄清后只剩下白色的粉,用这粉打稀饭,每人打一碗,喝下肚去 甜甜的。   查岈山大队先后挖掘苎麻根3785斤、葛麻根和山药蛋根1672斤, 挖山野菜2075斤、野棵子37250斤。   我怀疑这里又有吹牛不犯死罪的成分。 人饿疯了什么都吃   李尧大队地处大山角落里,旧社会就穷得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没裤子穿,他 们靠山吃山,终年依靠到山上挖野菜度日。如今,往日的经验又派上了用场, 李尧人肩扛镢头上了山,从石头缝里挖出山药根,大的有1斤,小的有半斤, 回到家里,放到锅里一蒸,十分好吃。勤劳的李尧人每人每天可以刨10斤山 药根、10斤荃菜根,饥饿的人们还把葫叶子、白蒿、山面条、驴噘嘴等弄回 家,清水煮一下充饥。   查岈山里盛产棉枣。这棉枣长着韭菜一样的叶子,下面埋在土里有杏核大 的根,群众俗称棉枣。棉枣有毒,不能生吃,需要煮七天七夜才可食用。我小 时候,常见货郎担着挑子,摇一柄拨浪鼓,走街串乡卖棉枣。拿一双破鞋子, 就可换一小碗棉枣,用山枣刺扎了煮软的棉枣,津津有味地吃。   民兵营长杨成金领了217人上山,一天竟挖了3100斤棉枣,窗户台 的社员曹中法1人1天刨了40斤棉枣,上鲍队队长赵元德一天刨了38斤, 人们把棉枣弄回去,架上大火,煮开了棉枣,没等煮熟就抢着吃起来。   饥饿使人们疯狂, 能吃下肚去的全吃了, 不能吃下肚的也吃了,为了活 命,人们不得不冒死吃下很多闻所未闻的东西。
不偷饿死人人皆偷

  遂平县文化局调研员、前查岈山公社团委书记曹新志说:“当时别说群众 没吃的,干部也饿得发晕,我们在刘百川召开全县团委书记会,一个团委书记 分两捧蒸熟的糠,吃着甜甜的,吃到肚里不是味儿。”   遂平县文化局文化股长梁永祥回忆说:“人们饿的见啥吃啥,屋里的老鼠 都逮住吃了,老鼠肉有股臊味儿。后来,连老鼠也逮吃光了。俺们几个小孩夜 里到空仓里去逮麻雀,把门和窗户一堵,点着火把,用棍子打小麻雀。然后, 把麻雀放到火里烧熟,吃下肚去,当时,觉得这是世上最香的肉。”梁永祥还 回忆说:“俺爹会杀猪。家里有一把杀猪刀,正巧,生产队里的猪得了猪瘟, 死了,埋在地里, 俺爹见一家老小饿得不行,就夜里去埋猪的地方, 扒开黄 土,用杀猪的刀把猪的肚子弄开,扒出心肝来,用箩筐装了回家。谁知,猪血 滴了一路,村干部循着血迹追到家里,罐子里的猪肉还没煮熟哩。村干部一脚 踢翻了罐子, 把血糊糊的猪肝往俺爹脖子里一搭, 拉着就游街去了。”   遂平县城关镇教育辅导站宋全富,家住查岈山下的杨楼村,他回忆小时候 挨饿的情况时说:“我当时饿得皮包骨头,就到河里去捞蛤蜊,冬天河里封了 冻,光脚跳进水里,一会儿就冻得失去知觉。在水里摸了半天,才摸出几个蛤 蜊, 拿出来砸开硬壳, 放到罐里煮,半生不熟地吞下去,要不是当年吃了蛤 蜊,我还活不到今天哩。”   偷盗,本来不是件光彩的事,可在饥饿的逼迫下,偷也成了一件人人可为 的事情。一时间,偷盗之风颇盛,大人偷、小孩偷、妇女偷、老人偷,不偷不 行,不偷就可能饿死。 偷红薯挨斗死去活来   下宋大队社员张金才、 袁瑞甫、 李大毛3个人被队里安排夜里看守红薯 种。3个人饿着肚子蹲在红薯种旁,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敢说话,因为谁都知 道,一张嘴肯定是个“吃”字。大家闭着眼睛,用鼻子仔细地品味着红薯散发 出来的香,吞咽着大口大口的涎水。一直坚持到后半夜,饥饿终于撬开了张金 才的嘴巴,他说:“伙伴们,饿不饿?”   袁瑞甫、李大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屁话,谁不饿?”张金才一翻身 跪在地上,并让他们二人也跪下,三个人对天盟誓:“今夜偷吃红薯种谁要是 说出去,天打五雷轰。”   说罢,三个人迫不及待地拿起红薯种吃开了。红薯种沾满了泥巴,可谁也 不在乎,连皮也吞下去了。一口气,他们吃得直打饱嗝儿,累得躺在地上直喘 气,都说:“奶奶的,今儿个吃饱了,明天枪毙我也值得了。”   第二天一早,队长见到三个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一阵子,问:“偷吃 红薯种了没有?”“没有。”三条汉子异口同声地回答。队长怪异地笑了笑, 说:“把上衣搂起来,让我看看。”三条汉子互相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会儿, 露出光光的圆圆的肚皮。队长用手指挨个弹过肚皮,肚皮发出“咚咚咚”的响 声,队长一下子沉了脸,“啪啪啪”打他们一人一耳光,骂道:“咋不吃死你 们哩。”   当天在小张庄召开了斗争大会,三条汉子被斗争得死去活来,老老实实地 交代了偷吃红薯种的经过。 人牛争食人被斗死   袁庄大队四队的饲养员刘志兰和袁志江,两个人蹲在牛棚里,有气无力地 给牛喂草。牛棚上方的料斗子里已经空空如也,少得可怜的牛料已经被他俩生 吃完了,牛眼睁睁地看着人们偷吃牛料,眼角扑簌簌掉着泪珠。牛绝望地吃着 草,不时地停止咀嚼,抬头望一眼刘志兰和袁志江。两位饲养员也知道牛的目 光里诉说着什么,说:“牛啊,也不能怪我们啊,我们也是饿急了呀。”   正在这时候,一头猪娃饿晕了头,鬼使神差地进了饲养室,希望从这里得 到一点充饥的东西,这小东西做梦也没想到它会撞到阎王爷的手里,还不时地 用鼻子东嗅西嗅的。   不约而同地,刘志兰和袁志江会意地对视了一眼,并快速地关了门,二人 一齐举起拌草棍,对准猪娃死命一击,可怜小猪娃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糊里 糊涂地上了西天,饥饿的小生灵被比它更饥饿的动物结果了生命。大白天,猪 娃没法吃,二人就一齐动手,把猪娃埋到了牛铺里,准备到夜里挖出来吃。   谁知, 他们的行动被比他们更饥饿的老牛看在眼里, 当他们刚把猪娃埋 好,老牛就红了眼睛,伸嘴去拱。二人一见,急忙去抢,可老牛已将猪娃咬在 大嘴里,死也不肯松嘴。二人拽着猪腿和老牛僵持不下,双方都气喘吁吁。   正在这时,饲养室的门被撞开了,走进来的是生产队队长刘满仓。没什么 理可摆的,刘志兰和袁志江被押到街上示众,猪娃被拦腰砍断,一人脖子上挂 一截,连着几天的辩论会,把二人斗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刘志兰跑了6 次,袁志江跑了两次,均被抓获,一块儿被活活斗死在辩论会场上。 妈妈偷红薯   如今,我妈妈常给我们全家讲起当年她偷红薯的事。那时,我饿得连站的 力气都没有了。妈妈和我共分得6块红薯,就是我们一星期的伙食。妈妈把红 薯切成小豆子一样的块, 每顿饭抓一小把放进小罐里, 熬成汤,把稠的捞给 我,妈妈自己喝汤。6块红薯一连吃了6天。到了第7天,一早起来,天下了 大雪,世界奇冷。我缩在被窝里,喊着饿。妈说:“娃,别喊,妈妈去给你弄 吃的。”妈来到场里,用谷草裹了两块坏红薯,又绕了很大一圈,才转回家。 我说:“妈,找到吃的了吗?”妈妈放下谷草,从里边掏出红薯递给我,说: “吃吧,孩子。”我接过红薯迫不及待地在被窝里啃起来,吃得满脸的泥水。 妈妈伤心地掉下泪来。   偷红薯使妈妈在我心中更加伟大。 人食不如猪食   土山大队一队的养猪场,猪比人吃得好。人早就没吃的了,猪仍然可以吃 到豆料拌的谷糠,每天都有得吃,所以猪并不见怎么瘦。饲养员李宗兴不能看 见猪吃食,一见心里就发慌,看到猪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魔鬼般的饥饿啃噬 得他六神无主。终于,他忍不住下手了,每天二斤猪料发下来,他拎着料布袋 躲到没人处偷吃。   猪万没想到料已进了人的肚子,仍是埋头吃食,吃着吃着觉出不是味来, 没有了料香,猪也不肯吃。一头头猪抬着头,吼吼地发出抗议声。队干部以为 猪得了病,跑来一看,才知猪食里只有谷糠,一星半点料也没有。队干部回头 看看李宗兴的嘴,扬手就抽了一个大嘴巴,骂道:“李宗兴,你偷吃猪料。” 李宗兴吐了口血水,说:“没有哇。”队干部又打了他一个嘴巴,骂:“你的 嘴上就有白的哩!没有,骗鬼去!” 窃食救儿被打死   包庄大队的中农李纪安饿得眼睛发蓝。他知道去食堂偷东西吃,被干部逮 住有一顿好斗。可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偷东西的念头鬼魂一样缠绕着他,怎么 也无法摆脱。偷吧,就偷这一次。   白天,李纪安趁到食堂打饭的机会,看好了夜晚来偷东西的路径。夜里, 他出了家门,直奔食堂,刚要动手偷东西,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把他“钉”在 那里,队会计刘来柱走过来,一脚将李纪安跺趴在地上,说:“好,偷东西偷 到食堂来了。”当下,李纪安被捆了起来,吊在食堂的房梁上。   没过多久,李纪安又想偷了,这个念头是那样强烈地攫住他,使他六神无 主,非再偷一次不可。看着3个小儿子饿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李纪安又“恶 向胆边生”,坚决要求自己再偷一回。这回他不能偷自己队里的了,兔子不吃 窝边草嘛,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可是偷谁的呢?他想来想去,决定夜里去偷邻 村土楼队的面。   夜里,他又溜了出去,怀里揣着一只瓢,走到土楼村,摸着进了土楼食堂 内,李纪安心中暗自祷告:“老天爷保佑我偷一回吧,就这一回,只偷一瓢面 就中了。今后我李纪安再也不偷了。”   谁知,祸不单行,李纪安被土楼村的妇女队长郑美荣逮住了。一顿暴打, 李纪安很快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临死前,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只破瓢。 自残自戕相窥相斗   没有粮食,人还得挨饿,想办法偷。干部挨饿了,同样也会想着去偷。1 959年的查岈山人民公社的电话记录记下了当年干部偷粮食的行为。   韩楼大队席庄东队的队长魏锁,一直没有为粮食发愁,愁啥哩?家里早藏 下了100多斤麦子,藏得十分严实,家里还偷放了一口小锅,把麦子用蒜臼 捣碎,搀点红薯叶,每天都能喝一点菜汤,熬过寒冷的冬天不成问题,所以不 愁。因此,魏锁在追逼挖粮中十分卖力能干,受到上级的不断表扬,奖状一个 接一个地发。   可是,到了没粮食吃的时候,群众恼了:“好你个魏锁,挖粮时你凶得阎 王爷一样,如今没粮吃了,你咋不想想办法呢?你家的小锅夜夜冒烟,大人小 孩出门肉乎乎的,没藏粮才怪哩。”   于是34名社员把状告到大队,非要撤换队长魏锁不可,口口声声说魏锁 家中藏了粮。上头派人到魏锁家一搜,拎着半袋麦子、一口锅回来了。   斗他个兔孙!一声令下,早已怀恨在心的社员们冲了上去,一顿拳脚斗得 魏锁喊爹叫娘。魏锁家从此断了顿,没有几天,全家五口人就有三个人浮肿起 来,社员们还不解恨,讽刺说:“瞧人家魏队长家,就是有挖不完的粮食,人 吃得多胖。”魏锁的肿脸抽搐了几下,两眼滚下几滴泪来。猛地,他狠狠地抽 了自己几个耳光。   岗柴楼东队的队长杨宝锁有些生气。他万万没想到一向驯服、见了自己就 害怕的平头老百姓,会吃了豹子胆,竟然到公社把自己告下了,说自己在公共 食堂偷吃馍,还揭发自己家里埋藏有粮食。公社干部带人到自己家一挖,就把 原先藏的100斤稻子、35斤红薯干给搜了出来,弄得自己丢人打家伙的。 杨宝锁的队长职务给抹了,人也立时就灰溜溜的,看着新上任的队长成天那得 意洋洋的劲头,杨宝锁咽不下这口气,他要寻机报复。   这天夜里,杨宝锁偷偷地溜出家门,埋伏在队长家的附近,盯上了队长。 不一会儿,队委会的几个人陆续来到队长家,杨宝锁大喜,心想:好你们几个 龟孙,今儿个非抓住你们不可。 他小心地溜到队长家门口, 透过门缝往里一 看,只见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地宰一只羊,有人分了羊大腿,有人分了羊杂碎。   杨宝锁一脚踢开门, 把几个队委吓得魂飞魄散, 一见是他,都赔着笑脸 说:“宝锁,弄点羊肠子,煮汤喝。”杨宝锁厉声说:“背着群众偷羊吃,这 是什么作风?”说着,他伸手抓了那张热腾腾的羊皮,扭头就走。   第二天,杨宝锁带领100名社员嗷嗷叫着手持着羊皮来到公社,状告队 委们夜里偷羊吃,全体队委会成员就地免职。 贼一个和贼一窝   杨店大队牛庄东队队长徐金程吓跑了!徐金程当队长才两年,一向胆小怕 事,群众推选他当队长时,他就说:“别选我,我不中的。”“就选你个不中 的。”于是,他就当了队长。   挖粮任务下达后,他带着挖粮队去挖粮,一进社员家门,他的一张脸皱得 如同核桃皮,开口就说:“上级叫挖哩,不挖不中。”群众看他这副模样,先 自心软了,就纷纷拿出些粮食,由他拿去交差。   饥饿一天天地逼人,他家里也和社员家一样没吃的,大人好办,小孩日夜 哭让他心如刀绞。这样下去非饿死不中,他开始想着偷点吃的弄回家,先是拿 回去半块糠馍,后来弄点面回家,一家人欣喜若狂。靠着他一点点地偷拿,家 里人总算没有浮肿的。   群众心里有数,这年头家里人没有浮肿的,除非偷,别无他法,告他个徐 金程! 一状告到公社,村上饿蓝了眼的村民们联合行动, 徐金程一看势头不 妙,脚底抹油——溜吧!一去5年不知音讯。   据1959年查岈山人民公社电话记录:土山大队副队长焦山根,每天都 带着孩子和小姨子去食堂,偷吃稀饭和馍。高庄三队队长高秀池、会计高德, 一次弄豆子80斤,不让社员知道,两人私分了。生产队留了360棵白菜, 他俩偷吃了45棵。   此时的查岈山区,无人不饿,无人不偷,偷盗的不光彩行为已经成为人们 的手段。只是,手中有权的干部比社员偷得更明目张胆,更肆无忌惮,社员是 暗偷,干部是明偷,而且干部们偷得体面、光彩,偷得理直气壮。   权力,在中国是个了不起的玩艺儿!
不打人不是好人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条古训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是至 理名言,每一个家庭每一个父母,在教育自己的儿女时,都会告诉他们不要打 人骂人,这是不道德的行为。任何一个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成为打人凶手 和杀人魔王,都希望儿女们有一颗善良的心。   然而,1959年冬天的查岈山区,却打人成风。能不能打人,敢不敢打 人,会不会打人,成为衡量一个人好坏的标准。   “不打人不是好人。”遂平县查岈山下的三官庙村教师肖宪云亲眼目睹了 1959年干部打人成风的场面。 “你不打人,别人就会打你。” 遂平县老 干部李正新说,“那年头,打人是一种勇敢行为, 打人打得越狠,就越证明 你立场坚定, 忠于共产党,不打人,你就是右倾分子,马上就有人打你,和 你划清界限。”   “不打人不中啊! 不和坏人坏事作斗争, 说明你思想有问题,你就会倒 霉,轻则撤了你的职务,重则开除党籍,斗个鼻青脸肿。”1958年曾任公 社党委书记的县志办退休干部李丙寅心有余悸地说。   于是,就打人成风。大营大队党支部书记杨田,在旧社会饱受欺辱,当牛 做马,解放后在共产党的培养教育下,逐步成长为一个党的基层领导干部。可 在1959年却成了打人阎王,群众送他一个绰号“撸劈”。   他主持辩论会,都是站在方桌上,自己亲自动手打,往往是一耳光就可以 把人打得满脸流血,当年曹新志到大营大队蹲点,亲眼看到杨田打人的场面。 如今曹新志回忆说:“我在大营大队,天天喝红薯叶汤,胃疼得厉害,老百姓 也没啥吃的了,食堂里顿顿红薯叶子汤,清水煮的。可杨田还一个劲儿地要挖 粮食,声称无论如何也要把粮食挖出来。夜里开会,杨田站在方桌上,一气打 了5个人,都打得躺在地上不会动弹,一脸的血。杨田让人弄凉水把人泼醒, 继续批斗,我是公社团委书记,也不敢管,谁管谁是右倾。” 你家有吃的非整你不中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各级领导干部仍在发动人们报粮、反瞒产。   袁庄大队挖了两个月,才挖出粮食524斤。袁庄大队孙庄有个傻瓜叫王 毛孩,干部问他:“毛孩,你爹藏粮了没有?”王毛孩傻里傻气地说:“这几 天俺爹还在家炒豆子吃哩。”   干部大喜过望,把毛孩爹叫到大队部,逼他交出所藏粮食,毛孩爹坚持说 没有, 王毛孩说:“爹,都拿出来吧,咱不能落个半光荣。” 他爹看着傻儿 子,两眼直掉泪,只好拿出半斤芝麻、几棒玉米,拍着王毛孩的头,说:“咱 都吃不成了。”   后袁庄社员袁满仓十分积极,夜里看到邻居袁发勤家冒烟,骂道:“我没 吃的,你家有吃的,非整你不中。”第二天汇报到大队,说袁发勤藏有粮食。 大队干部到袁发勤家去搜,搜出了5斤豆子,袁发勤的小儿子嘴快,说:“床 底下的罐子里还有哩。”干部们一拽,又从罐子里拽出10棒玉米,袁发勤拍 着儿子的头直骂:“好个鳖儿。” 浮肿病肆虐如瘟疫   粮食终于被干部挖光了,真的!   浮肿病像瘟疫一样肆虐开了, 先是大人肿, 大人把吃的都让给小孩子吃 了,所以先肿。后是小孩子肿。人们先是肿了双脚,接着是腿,渐渐往上肿, 直肿得头如柳斗, 两眼合缝,皮肤发亮, 再肿下去,不消一天,就呜呼哀哉 了。   这是1960年2月份某一日(农历1959年十二月)查岈山人民公社对 浮肿病的统计表,它与后来“三反五反”揭发出的情况出入很大,暂且照抄如 下:   槐树大队浮肿病人28人,   土山大队浮肿病人28人,农场浮肿病人51人,   霍庄浮肿病人68人,   大里王浮肿病人31人,   查岈山浮肿病人50人,   包庄浮庄浮肿病人78人,   小陈庄浮肿病人75人   ……   这一天统计全查岈山公社浮肿病人共计786人。也就是说,这一天时间 查岈山区共有786人的生命正一步步无望地走向死亡。   这786人中没有一个生产队长、 大队干部、 公社干部,清一色的老百 姓! 我从小就会唱:一天吃一两,饿不住小队长; 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 员。队长见队长,比比蓝大氅;干部见干部,比比毛呢裤。群众有句形象的俗 话,说:“大小是个官,强似卖水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老百姓,顾名思义,就是世上有一百个人都行(姓),你也不能行(姓),你 行(姓)也是个白行(姓),农民哲学家如是说。 民兵封锁不许逃荒   1960年夏天,中国河南省信阳地区的公共食堂普遍断炊,最严重的村 子80天没有一粒粮食,浮肿病大面积蔓延,农民大量外逃或饿死。然而,中 共信阳地委书记路宪文还在吆喝:“不是没有粮食,而是粮食很多,90%的 人是思想问题。”   1959年11月间,路宪文从潢川县驱车返回地委,沿途亲眼见到倒毙 在公路旁的死人、拦车要粮的群众、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他却视而不见,扬长 而去。他还下令要公安部门“限期消灭外流人员”,指示社队干部民兵封锁村 庄,不许群众外出逃荒;指示城镇机关、工厂、企业一律不准收留农村来人; 要求各县委做到“街头、交通要道没有一个流浪汉”。   这位路宪文书记大人之所以如此有恃无恐骄横霸道,乃是因为他拥有的最 为得意也最具资本的功劳:他统治下的遂平县查岈山卫星人民公社,是全中国 人民公社运动的先声,是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曾经受到中央的高度赞扬。有 这样一块金字招牌,他路宪文还怕个鸟?!
祭奠:给亲人上一顿饱饭

  就这样,老百姓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在饥饿中绝望地挣扎,于是 大批大批地饿死……   毛泽东说过:“人固有一死。”人有各种各样的死法,饿死的,吊死的, 淹死的,打死的,累死的,痛死的……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然则,以饿死最 令人发怵。你想呀,淹死的到死也想到自己会淹死,累死也是无可奈何,只有 这残酷的饿死,令人毛骨悚然,一个生机蓬勃、血肉丰满、情欲旺盛的人,在 饥饿的剪刀下一点点地剪去肌肉,不几日便空了一副皮囊,消蚀身上的脂肪, 最后在明明白白中死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想去死呢?没有一个是自觉自 愿的,不愿意去死,而又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死去,这对人不仅从肉体而且到精 神是一种怎样残忍的煎熬?!   1959年冬天的豫南老百姓都受过这种煎熬。灾难过后,人口锐减,田 园荒芜,满目凄凉。饿死10万人的息县,自然村减少639个;饿死8万人 的正阳县,不少人家绝户了; 饿死10万人的新蔡县, 至今仍在贫困线上挣 扎。人民公社的发源地---查岈山人民公社仅4万人,3个月期间就饿死了 4000人,占总人口的10%,有的队竟高达30%,仅据潢川、光山、息 县统计,孤儿就达1.2万人之多!   这还仅仅是单方面的统计数字!   38年后,我在采访中走进查岈山每一个村落、每一户农家,每一位40 岁以上的人都会向我诉说那可怕的一幕,诉说自己亲眼目睹的人一个接一个饿 死的凄惨情景。可以说,每个家庭都有一本挨饿的血泪史,人人永远忘不了刻 骨铭心的悲哀,不少人一提起大饥饿都会咬牙切齿,痛哭流涕。以至于到了现 在,逢年过节人们都会带了猪肉、白馍去到先人的坟上祭奠,给饿死的人们送 去一顿饱饭…… ( 送交者: 河南省 于 February 16, 2000 16:05:52:北美自由论坛 ) 注:转贴者未注原文作者及出处。编者整理时,对文字作了些技术调整, 加了标题和若干小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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