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1960

喜 力


她小心翼翼地出生,小心翼翼地被卖,小心翼翼
地在这个家庭中生存,小心翼翼地为其他人牺牲
自己,最后小心翼翼地死去。在1960的大背景下,
她的死有些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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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原来是大奶奶嫁给爷爷时候陪嫁来的贴身丫鬟,从小就被卖到大奶
奶家的,在大奶奶死后她正式做了我爷爷的填房,父亲是爷爷这个大家庭中
最小的孩子,大伯父是大奶奶所生,他长父亲许多年,在父亲出世没有多久,
爷爷有了第一个孙子——我的堂哥明子。

  父亲是和明子一起长大,叔侄两人是无间的朋友,在日本飞机的轰炸声
中,他们一起度过了童年。这个徒有名声的破败大家庭在战乱的日子中逐渐
变卖家产,整个家庭的生计其实只靠在国民党地方政府做议员的爷爷的一点
俸禄来维持。大伯成人后也在政府就职,并逐渐替代年迈的爷爷成为这个家
庭的领导者。庶出的父亲在家庭的拮据和大伯的严厉管教下活得压抑而不自
然,在他14岁那年,他背着奶奶投奔了共产党。

  进入20世纪下半叶的这个家庭活得渐渐失去了尊严,保全性命苟活下来
的爷爷依靠自己写的一手好字平日替人写书信,节日写对联赚一些家用。我
的奶奶,这个大家庭中最无关紧要的成员,也继续卑微辛劳地活着。父亲在
部队中通过大伯和家里保持着书信联系,把每个月能省下的所有津贴都寄回
家是他唯一能为这个家庭做的贡献。

  父亲转业回家是1957年,离开家的时候没有枪高的他长出了这个几十人
的大家庭中未有的高度,原因是部队里比起家中充足许多的伙食。这个家庭
也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了,大伯家和爷爷分开过日子,他自己也已经是六七
个孩子的父亲了。父亲见到老态的爷爷和年龄不大身体状况已经不佳的奶奶。

  父亲回家没多久就知道爷爷奶奶一直没有收到过他汇的任何钱。一分都
没有,父亲委屈得跳了起来,他于是去见大伯,想大约是邮局出了什么问题。

  父亲推开大伯家门的时候,见到了跪在地上的明子哥和他的大弟弟,一
左一右。他们名分是父亲的侄子,但却是父亲从小情同手足的玩伴,父亲明
白了一切,那瞬间令他颓唐。大伯在里间,父亲呆立在大厅,外面的阳光斜
射进来,将他的影子罩在明子哥的身上。

  父亲没有向兄弟俩的身后跨出那一步。

  父亲回到地方,没有能和他的污点家庭划清界限,他自己很快也成为各
种运动的对象。象那个年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他对这些革命运动的正义性
没有任何的质疑,选择家庭而不是政治前途的原因是因为自己苛守的伦理固
执而非正义感。

  1958年之后的数年大跃进使得粮食产量迅猛增加,伴随着膨胀的是奶奶
的体态,1960年的夏天,长期浮肿冲跨了她的心脏,父亲没有能陪着她过完
最后的一段日子,在奶奶去世之前不久的一天,父亲弄到一袋粮食,放到家
中后匆匆回到干校。奶奶去世后,父亲回家奔丧,那袋粮食还在,奶奶不知
道是不是公家的粮食, 她没有敢碰它。 这个小脚女人出生于光绪末年,在
1960年结束了她53岁的路程。她小心翼翼地出生,小心翼翼地被卖,小心翼
翼地在这个家庭中生存,小心翼翼地为其他人牺牲自己,最后小心翼翼地死
去。在1960的大背景下,她的死有些无关紧要。

  爷爷在奶奶去世之后活得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拮据。在1966年开始的文化
大革命中,年迈的他受到了无休止的凌辱,在1969,也就是奶奶去世之后的
第九个年头,他以一种平和的方式解决了自己。这个旧式文人用传统的方式
捍卫了自己的尊严。

  这次父亲连见爷爷遗体的机会也被剥夺,他在上了两道锁的单位设的私
牢中祭奠他父亲的死亡。在爷爷自杀之前。父亲曾发现他在攒安眠药,父亲
制止了爷爷并请求他活下去,在父亲被关押后,爷爷下了决心,他已经看不
见这黑暗隧道的尽头。

  他和我的奶奶埋在了一起。 
(喜力 于 September 07, 2000 14:38:25:[新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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