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为时代留下见证的人
读惠文先生的《困难时期农村整社纪实》

王友琴



我很敬佩网上“中国大饥荒档案馆”的主持者,搜集编辑了 如此众多的资料,以记录一个中国现代历史上悲惨而又荒唐 的年代。惠文先生的《困难时期农村整社纪实》是该网站上 的最新资料。这部书稿给网站增添了有份量的内容。除了这 方面的贡献之外,我还想指出这部作品树立了一个为时代留 下见证的人的榜样。

几年以前,曾经有一位美国学者很认真地告诉我:她发现在 中国的各代人之间,年轻的一代对上面的各代了解非常少。 这一点使得她惊讶。她问我,中国人是否一般不给下一代讲 他们的切身经验?

我想,是有这样的情况。

我自己因为研究文革历史,采访了大量的文革经历者。我的 一个基本方法是尽量不依靠书面的文字的纪录,而另辟蹊径 调查了解事实。我发现和记载了一批文革的受难者,其中有 很多是中小学教员,他们在文革中被“斗争”,并且丧生。

1996年,我访问了一位北京大学的教师。1966年文 革开始时,他是大学生。他慷慨应允我访问,并且让我把谈 话做了录音录像。后一点在采访对象中是不常见的。

文革的故事,特别是文革受难者的故事,当然不是令人感到 轻松愉快的话题。谈着谈着,一个小时以后,忽然话题转到 了大饥荒年代。这位老师告诉我,他是从安徽省农村来的。 在“三年困难时期”时期,他的父母都饿死了。他的父亲在 1960年饿死,他的母亲在1961年春节饿死。他们家 的村子,三分之一的人饿死。村子里他的同龄的小伙伴,没 有上中学的差不多都死了。他因为在1960年到县城中学 里住读,学校管学生的伙食,所以没有饿死。当时在路边, 就躺着饿死的人的尸体,也有的还有气儿,别的人饿得没有 力气去管。

我当时听得目瞪口呆。我很难想像,生产粮食和其他食品的 农村人民,会这样大批活活饿死。可是这是事实。只是因为 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实际上,这也很像有些人看到我写的关于文革暴力迫害和受 难者故事的文章,也大为吃惊,觉得闻所未闻,因为官方审 查后准许发表的关于文革的文章,很少甚至没有提到这些事 实。

这位老师的老家是安徽全椒县。这个地名我是知道的,因为 《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是全椒县人,文学史书上记载着。 吴敬梓是18世纪的作家;但是全椒县在40年前发生的这 样可怕的饥荒,我这个努力写作稍后几年发生的文革历史的 人却并不知情。

这是历史写作的危险:有多少重要的事情可能被我们漏记了!

当我听到全椒县的饥荒故事的时候,一下子甚至觉得文革虽 然残酷,但是和这样的饥饿相比,反而显得轻淡了很多,因 为这样让大批农民活活饿死,实在是太残暴太凶狠了。另一 方面,我也因此而更深地理解了文革:文革时代,几乎没有 被迫害者反抗过。他们忍受种种非人的虐待和折磨,直到死 亡。文革的这一特点会令后人诧异。但是从饥荒时代的情况 看,可以了解到既然被活活饿死都无法反抗,何况其他迫害 呢。

我总是希望自己在完成文革调查之后,可以调查在文革前发 生的社会历史事件,一方面是为了进一步了解历史,另一方 面是为了从中梳理出文革的起源。但是因为没有结束前一项 工作,也就未能真正开始后一项调查。

现在,我非常高兴在“中国大饥荒档案馆”网站上读到了惠 文先生的《三年困难时期整社纪实》。在这里,我们看得到 明确而清晰的记载。我们可以从中了解饥荒曾经严重到什么 程度,以及死人的事情如何发生。惠文先生写到了有农民在 饥荒中吃了死人肉。“人吃人”在当时不是比喻性的说法, 而是实际发生的丑闻。他也通过事实写出了饥荒发生的根源。 比如,他写到省委书记特批两万元玻璃修建暖房保护一株“棉花王”。这种方式对提高棉花产量毫无益处,而两万块 钱假如拿到国际市场上购买小麦,可以救活相当一批濒临饿 死的人。

惠文先生的书稿的内容,不但对于我们了解那一段惨痛的历 史很有帮助,也开始了一个由经历者用非常正式的态度来记 载大饥荒的新方向。

惠文先生的文稿,和仅仅运用已有的文字记录来做的研究不 一样,因为有他自己的观察和体验,特别在官方严格控制媒 体的情况下,这种自己的观察和体验尤其重要。他的文稿, 和一般随感式的文章也不一样,他有事件发生的清楚的日期、 地点以及经过,这些使得他的描述坚实而可靠。

我知道,写作这样的历史,是非常沉重非常难过的事情。和 描写风花雪月相比,与高谈阔论相比,和倾泻私情欲念相比, 描写中国的文革和饥荒等等惨痛的历史,是非常折磨心理和 感情的工作。另外,由于“上面”对文革和饥荒等历史记载 的严格管制,作者还必须承担这方面的压力和恐怖。但是, 惠文先生作了。应当向他表示深深的感谢和敬意。也希望他 的同时代人,能够像他一样,为后人提供时代的记录和见证。

2002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