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时的中国科学院

---杜润生访谈摘录



【编者按】本文摘录自刘振坤采写的《春风秋雨二十年----杜润生访谈录》,
原载《百年潮》1999年第6期第11-22页。小标题为编者所加,并为便于阅读而
对较长段落作了调整。此文仅供读者参考,如需引用,请查证原文,并遵循公
平使用原则。

                  大饥荒档案编辑部
                   2002年1月20日


◇ 大跃进时的中国科学院---杜润生访谈摘录 ◇


◇ 被毛泽东批作“小脚女人”,调到科学院

  刘振坤(以下简称刘):想请您谈谈在科学院工作的经历。您是怎样调到
科学院的?

  杜润生(以下简称杜):1953年,毛主席决定成立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
我被调到北京。邓子恢任部长,叫我当秘书长,帮助他工作,毛主席交待我们
的任务主要是按中央决议搞好农业互助合作运动。当时邓子恢和我对于农村工
作,特别是关于合作社运动有一些意见,毛主席开始是接受的。后来,他有个
变化,我们这边跟不上,犯了错误。大体上当时总的方面是我们主张慢一点,
他主张快。快慢之争,这是一条。第二条是我们还主张括农民一些经济上的自
由。我们在中南局,土改结束以后,提过给农民交易的自由,就是商品交换的
自由、借贷自由,还有可以雇工、租佃关系的自由等等,叫做“四大自由”。
用今天的说法,就是市场经济。那时候没有这个名词。毛主席认为这是资产阶
级民主革命派的主张。还有就是合作社的形式,我们主张搞多样化,不要限于
一种形式。所有这些毛主席都不接受,认为是右倾错误。大约在1955年的10月
份开了一个会议,七届六中全会扩大会议,中央领导人点名批评了邓子恢,也
批评了我。批评我们“在社会主义高潮到来的时刻,像小脚女人走路”。我俩
都作了检讨。这检讨不是违心的,因为还没有更多的实践经验,丰富自己的认
识,承认主席是正确的,我们错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中央根据实践是检
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原则,对过去若干历史问题已经做出决议,明确了是非。
不过,1955年那时候我们是作为犯了错误的同志,中央还是依照“治病救人”
的宽容态度对待的。个别人提议要严加追究我的责任。当时,毛主席说,杜某
“是一个好同志,土改是坚决的。对于合作化,社会主义革命缺乏经验,到下
边实践一段就好了。”

  本来是准备把我调到下面去的。后来,突然中组部部长安子文找我谈话说,
“先不要下去,先在北京做一段工作再下去。下面有几位省委书记都想让你去,
我们也同意你去。但现在有一个工作更重要,要去的地方都是大知识分子,你
是个知识分子。”我说,我不是大知识分子,是犯错误的小知识分子。他说:
“你不要说了,那事情另说,你先服从调动!”这样,我就到了科学院。


◇ 农民能办到的事情,科学家办不到

  刘:听说科学院在大跃进中头脑比较冷静,这是怎么回事?

  杜:反右派结束以后,就到了1958年。在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提
出工作转向技术革命。农业问题解决了,工业进展滞后,须加快步伐。1958年
毛主席对国务院领导提出反冒进口号提出批评,批评说,“气可鼓不可泄”
“反冒进是错误的”。从南宁会议、成都会议,提出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提
倡敢想、敢说、敢干,不迷信古人、不迷信教授、不迷信菩萨、不迷信外国人。
这使科学院面临某种舆论压力,科学院内部有一批同志,批评院部对科学家过
份迁就。加之毛主席威信那么高,我们断不能对毛主席的主张置之不顾。也要
讲破除迷信,反对崇洋迷外,我们中国人应该有志气,把自己的科学搞起来。
全国都大跃进,我们也得大跃进,不能够墨守陈规,动也不动。因此,一经号
召各所就分头动起来了,主要是搞了超声波管道化等一些东西,不少所搞大战
多少天,向党献礼,浮夸了一阵子。

  那时,科学院一批科学家对于大跃进闹浮夸看不下去,对那些献礼项目是
否定的,但是他们不敢说话。有的地方说把水变成了汽油;有的地方说一亩地
能打一万斤粮食。我们科学院也有人说,如果按太阳能输送到地表的能量计算
每平方米转化率,每一亩打几千斤、上万斤是可以的。植物生理所也有人用植
物生理学总结万斤粮的可信性。所长罗宗洛说:“万斤粮只能用农艺学来分析,
以植物生理学总结,不是从实际因素出发,不可轻信。”

  院外一些研究机构和大学批判学术权威,搞“拔白旗”,科学院党组没有
附和,但批评权威们保守,脱离实际,却在不少所里进行过。

  中央领导人在北戴河避暑,各部部长们都去开会。胡乔木建议找有关同志,
谭震林、廖鲁言、张劲夫、我,共同谈谈,说是毛主席出了一个题目,粮食多
了怎么办?我本来打算趁这个机会,把科学家们的怀疑反映一下。但是,一看
北戴河一派大跃进的空气,就感到很难开口。我先向廖鲁言(我和他一同在农
村部工作过,此时他任农业部长)谈了几句,建议我们先研究万斤粮有无可能?
他认为现在是农民能办到的事情,科学家办不到,科学现在已经显得无能为力。
看出我的建议,提出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会中议论一亩地打一万斤粮食,怎
么也想不出利用办法,说造酒也喝不了那么多酒,喂猪也喂不了那么多猪,只
好烂在地里边不回收。所以结论是,少种粮,全部耕地中以三分之一种粮食,
三分之二种树、种花。科学院在不讲科学的年代,只好靠边站。

  虽然如此说,在大跃进时期科学院也做了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毛主
席搞农业四十条,他要消灭麻雀。有关科学家提出麻雀不能消灭。因为,麻雀
一方面吃粮食,但是更多地是吃害虫。这个事情,科学家的呼吁,我们向中央
反映了:为维持生态平衡,不要打麻雀,不要消灭麻雀。毛接受了。这是第一
件事情。第二件事情,就是搞代食品,1959年以后粮食不够吃,科学院最初发
起搞代食品,增加一些蛋白质。一是发现海里小球藻,数量非常之大、繁殖力
非常之强、蛋白质含量很高,将来中国人解决粮食问题,除了在耕地上以外,
应该在海里边想办法。二是还发现有好多昆虫可以吃,它是动物界数量最大的
种类。这个东西将来能够人工繁殖,昆虫食品含有优质蛋白质可以利用。科学
院做这个事,意义不在乎一两件事情本身,在那个否定科学的年代,科学院以
实际事例证明了科学的价值,对将来解决食品问题又得到一个启示。


◇ 浮夸气盛,轻视科学家,轻视知识

  刘:大跃进,为什么造成大倒退,您能谈谈原因吗?

  杜:当我国转入建设时期,毛主席提出要鼓足干劲,力急上游,多快好省
地建设社会主义。为实现这一新路线,他认为在改革所有制之后,还须解放思
想,去掉群众的自卑感和民族自卑感,破除多年来流行的迷信西方资本主义,
迷信苏联,迷信洋人的传统思想。这是具有革命意义的倡议,是应当肯定的。
他特别感到苏联建设冷冷清清,靠专家,不靠或少靠群众。所以,又说,卑贱
者最聪明,不迷信教授。这也有某种积极意义。需要辩明的问题在于劳动者是
社会生产承担者,历史的创造者,是有智慧的创造者。科学实验曾被毛引为人
类三大革命中的一项。因而科学工作者也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有智慧的创造
者。知识分子参与历史创造过程,是靠脑力劳动取得报酬,他们并不是不劳而
获的剥夺者。这些人中尽管也有轻视劳动人民的倾向,这是可以通过生活实践
和教育改变的。但是,当时把他们当作藐视和批判的对象,未必有利于实现解
放思想这个目标。因为解放思想和继承人类积累的知识总和并不相互对立,而
是相互促进的。

  我们国家封建制度的时间很长,经济上经过土地改革推翻了封建社会,政
治上实行了人民民主专政,这就进入了社会主义革命的阶段。但是,意识形态
领域和上层建筑领域,遗留封建的东西很多。本应当继续进行反封建意识的思
想启蒙工作。但是,时代变迁却把中国推到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特别在1957
年以后,就转到反对资产阶级意识、批判资产阶级的斗争任务上。新的历史性
变化,赋予解放思想以新的内涵。既然界定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个阶级成分,
当提出“挂红旗,拔白旗”的号召时,就难怪群众把它当作一种阶级斗争的口
号,对科学界学术权威展开批判了。

  1959年庐山会议后,在全国开展反右倾机会主义,更是火上加油,进一步
鼓励了以浮夸、冒进来响应大跃进号召和其他“左”的错误。大跃进中,我去
河南,当地流行一个口号:“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能想得到,一定
能做到。”当时的省委书记讲了一个《李广射虎》的故事。一天,李广出游,
隐见一虎拦路,遂开弓射之,近看,乃一大石也,但箭头竟太石寸余。彼复射,
箭头触石落地。由此“可知意念之重要,解放思想之威力!”这种借助于无根
据的传说,鼓励主观意志决定论,又出自当权人物之口,当然会鼓起群众浮躁
浮夸热的情绪。此时又反回来依据“气可鼓而不可泄”的论述,压制一切不同
意见,并上纲到两条道路斗争,许多人明知一亩产一万斤粮不可能,但不敢明
说;大炼钢铁也是这样,从而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其他不论,只看砍了多少
树,饿死多少人,就令人心寒不已。教训甚多,有一条应铭记不忘:那就是不
能把领导者的主观偏好和错误号召引发的群众一时的浮动情绪,作为制定政策
的依据。要讲科学决策,要发扬民主,要废止一言堂,让人讲不同意见。

  (完)
本文摘录自刘振坤采写的《春风秋雨二十年----杜润生访谈录》,
原载《百年潮》1999年第6期第1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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