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 煌 的 幻 灭
人民公社警示录

作者: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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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中国第一颗小麦高产“卫星”

    查岈山区流传着这样一个动人的传说:明朝末年,李自成率大军进了查岈山,在母
猪峡被官军打了个埋伏,义军受到挫折。李自成率军退到查岈山西的平头垛山下,见此
山高耸入云,层峦叠嶂,易守难攻,就率众登上山顶安营扎寨。后来官军赶到,将平头
垛团团围住,强攻义军营寨,兵将损失惨重。有人献计:断绝山上粮草,可以令李自成
不战自降。李自成见官军将山困住,毫无退意,想到将来山上粮草用尽,不禁心事重重,
夜不能寐。
    一天夜里,李自成昏昏入睡,忽然一白胡子老头来到,告诉他山上有三分金地,种
上庄稼不到8天就可以收获。言毕,老头化作一道金光去了。李自成醒来,惊骇不已,
忙命人播种小麦。果然,小麦第二天出土,第三天拔节,第四天孕穗,第五天扬花,第
六天黄熟,第七天收割。将士们打场扬麦,麦糠像雪花一样飘下山去。官军大惊,知道
李自成暗中有神相助,只好起营拔寨,灰溜溜地逃了。
    三分金地毕竟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查岈山人民公社的人们却使传说变为现实。
    1958年的麦子确实长得好,风调雨顺,人勤春早,金簸箕里仿佛就是金色的海
洋,微风吹拂,百里平原涌起金色的麦浪。麦子没割,早秋的庄稼也长势喜人,翻身的
山民们都高兴地说:“共产党的江山有老天爷帮着哩,共产主义快到了。”
    麦子刚开镰收割没几天,从遂平县查岈山人民公社爆出一则头号新闻:2亩9分地
的小麦亩产3821.9斤!
    就在卫星社坐上“卫星”之后,全国上下一片喧哗,“卫星”竞相飞上天空。第二
天,湖北省谷城县乐民社宣布,亩产4353斤,使卫星社的“卫星”黯然失色。20
多天后,与遂平县毗邻的西平县和平农业社,宣称小麦亩产7320斤。7320斤小
麦就是铺在1亩地里,也足有半寸多厚,不知麦棵是怎样承受得了的。这天文数字让全
中国目瞪口呆。

    吹牛皮确实不交税

    30多年后的今天,我来到这块神奇的宝地,刚刚麦收罢,秋玉米尺把深,责任田
的主人告诉我说:“这块地最高产量也就是600多斤。”说起30年前的高产“卫星”,
人们都哈哈地笑起来,异口同声地说:“吹牛皮不交税呗。”“咋说哩?”陈丙寅点了
根烟,神情严肃地说:“放了小麦高产卫星,全国都知道,危害不浅哪!”他陷入了对
往事的追忆中。
    他说:“其实,在放卫星之前,全国已经很热了,记得先是《中国青年报》上登载,
贵州省金沙县禹漠区打坝乡民丰社,创造了单季稻亩产3025斤的纪录,就把我们吓
了一跳,日他娘,咱这儿水稻再高产也不过七八百斤。不几天《人民日报》又登了甘肃
省文县景象坝农业社的一个青年突击队,在2亩5分山地里,创造了亩产马铃薯174
10斤的全国高产纪录。这又叫我们吃惊不小,不信吧,《人民日报》登的,信吧,这
1万多斤马铃薯就是在1亩地里堆起来,也得堆一尺多厚,咋种的呢?这时候,查岈山
区开始割麦子了,说句良心话,当时最高每亩地也就200多斤产量,最好的地也顶多
打300来斤,我在下乡检查工作时,发现了两块地的麦子长得特别好,穗头大,籽粒
饱满。一块是韩楼大队钟庄的地,一块是魏楼大队水库里的一块地,就有人开玩笑说:
‘今年咱也放它个卫星。’我说咱放卫星算啥,不顶人家的零头。这时,新华社女记者
方璜来了,前后来的还有省新闻电影制片厂的人。”
    吃饭的时候,方璜说:“这回下来采访,就是要找高产‘卫星’呢。”我问:“这
高产‘卫星’多高算高呢?”方璜说:“一两千斤不算高吧?”我笑着说:“那得几亩
地合到一块儿差不多。”钟清德在一旁说:“陈书记,你不是说有两块儿地的麦长得好
吗?打打试试,说不准能放‘卫星’呢。”
    于是,公社分派让钟清德去收割监打韩楼大队钟庄的那块地,让团委书记曹志新去
打魏楼水库里的那块麦地,方璜说:“我也下去转转。”第二天,他们就都下去了。
    记得是第三天的下午,我在公社接到方璜的电话,她很激动地告诉我:“韩楼放了
高产‘卫星’。”我一听,忙问:“亩产多少斤?”方璜说:“亩产3000多斤。”
我不大相信,说:“别打岔子了,会有恁多?”方璜说:“真的,一点错不了,陈世俊
队长正领人打二遍,说不定还会更高。”公社出了这么大一颗“卫星”,我是公社党委
书记不能无动于衷,放下电话就赶到韩楼去了。一到钟庄,老远就看见麦场里很多人,
走过去一看,见方璜也在,公社副社长银宗吾也在,还有钟清德、陈世俊、曹玉娥一干
人。麦垛不小,是个大马头垛,小山一样,确实不小,但要说是一亩地打的,我从心里
不相信。可是那种形势,谁敢说不相信呢?谁说不相信就打谁的右倾,说你是“小脚女
人”。我就问陈世俊:“啥时候割的麦子?啥时候打的?”陈世俊说:“昨晚上连夜割
的麦子,今上午打的,一点不错,亩产3000多斤。”妇女队长曹玉娥也说:“是2
亩9分地的麦子,每亩打了3859斤3两9钱。”我也不敢说有假,只好说:“来,
再称称,把数字弄落实了。”于是,大伙又装的装抬的抬,一家伙称到天黑透,才算称
完,总共11178斤6两,平均亩产3853斤。后来我说:得刨去点麦余籽。钟清
德问:“刨多少?”我说:“刨个七八百斤吧。”最后,定为亩产3583斤3两9钱。
我嘟哝了一声:“就这也有点玄,会打这么多?”方璜听见了说:“陈书记,这是人民
群众的创造,不相信群众可不行。”第二天,《人民日报》就发表了亩产3583斤的
报道。我心里老不是滋味。我是农民出身,咋会不知道一亩小麦打多少斤呢?后来,不
断有人问我放“卫星”真的假的,我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说是真的,亲眼所见的。那
时候,你不说真的不中,谁唱反调打谁的右倾。

    ●为人民公社争光吹点有啥

    坐在我面前的曹玉娥,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飒爽英姿,做了奶奶的她早已白发苍苍,
和每一个山村的老妪一样度着晚年,从她身上你再也看不到当年的妇女队长的影子。她
除了做饭,就是哄小孩,喂猪。提起放高产“卫星”的事,她摇摇头不乐意说,她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经过我再三解释,她才缓缓地讲起那30年前的往事。
    那年俺才25岁,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在队里担任妇女队长。俺年轻时候,上进心
可强啦,特别是看了电影《李双双》,俺就光想学着李双双的样子做。在队里干活,都
是俺带着姐妹们干的。就说那块2亩9分地的试验田吧,是俺和队长陈世俊、副队长梁
友仁、技术员陈根几个人培育的,开始定亩产2000斤。种的时候,我们就想,如果
不生着新法子打2000斤不容易,过去我们都是五寸腿的耧种麦,两耧一垄,中间隔
一条背垄。有人就提议,中间不留背垄,横着播一次种,竖着再播一次,麦子生长起来
后都成了小方方格,不能下锄锄草,只能用手拔草。再一个就是多上粪,一车一车地拉
肥,确实弄了不少,但也不像报上说的那样,弄了十多万斤肥料。
    后来,麦子确实长得不错,大伙都说这块地非亩产千斤不可。正准备割麦的时候,
社长钟清德回来了,把我和陈世俊、梁友仁、陈根几个人叫到大队,说是开个紧急会议,
钟清德对我们说:“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希望大家都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办好事情。”
停了停,钟清德又说:“上级叫咱们弄一颗高产‘卫星’去放放,咱是全国第一个人民
公社哩,国内外影响都很大,不放‘卫星’会中?没有说服力,只有放了高产‘卫星’,
为人民公社争了光,为党争了光,也为咱中国争了光。”
    陈世俊问:“高产‘卫星’亩产多少算高呢?”
    钟清德说:“至少3000斤的亩产。”
    大伙都觉得这数目太大,过去一亩地才打100多斤麦子,一下子打这么多,大伙
连想都没有想过。沉默了一会儿,钟清德说:“我看村头那块试验田的麦子长得不错,
打打试试吧。”
    我说:“再打也不过七八百斤。”
    钟清德说:“大伙都想想办法,总不能辜负党的期望啊。”
    大伙苦苦地思索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来高产“卫星”的放法,陈世俊最后说:“要
想放恁大个‘卫星’,除非把那10亩地的麦子弄到一齐打。”
    钟清德一拍掌,说:“对呀,弄到一齐打不就中了吗?”
    我说:“那不是哄人吗?”
    钟清德看了我一眼,说:“玉娥,你这思想跟不上趟呀,没看如今啥形势?跑步进
入共产主义哩,你还慢慢腾腾地走路。再说,这是为党争光,为人民公社争光的事,吹
点有啥?要考虑政治影响。”
    他这一说,大伙没人说话了。那年头,一提政治影响就吓人。最后,梁友仁说:
“要是传出去咋弄哩?”
    钟清德严肃地说:“你们分头开个会,告诉群众谁也不能说实话,任何人在三天之
内不得走亲戚串朋友。谁传出去这是假的,就是给党脸上抹黑,就是败坏咱们人民公社
的名声,就开群众大会辩论他。”
    那天夜里,等村里群众睡了,我们就组织十多个人连夜收打小麦,把附近几块地的
麦子也割下来运到场里,等天明群众起来下地割麦,试验田的麦子正套牛打场哩。我们
几个积极分子在群众中造舆论,这回非打二三千斤不中。群众心里有数,知道是假的,
可谁也不敢吭气。这一打,小麦高产“卫星”就放了出来。

    大科学家的惊世论证

    “卫星”上天以后,全国各地组织参观团到查岈山人民公社参观,纷纷打电报或写
信表示祝贺。参观的人看罢麦堆、麦地,都从麦地里挖一把土,包一包,说是带回去研
究研究。甚至不少农业科学家也前来参观,对放高产“卫星”大唱赞歌。
    此时,全国各大报纸也大量地吹起来。国务院副总理、外交部部长陈毅撰文宣传自
己亲眼看到广东省番禺县亩产100万斤番薯、60万斤甘蔗、5万斤水稻的“事实”。
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也论证,如果植物能利用辐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稻麦
亩产量就有可能达到4万斤。《人民日报》也发表社论,鼓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
产”,“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宣称:现在“我国粮食要增产多少,是能够由我
国人民按照自己的需要来决定了”,“只要我们需要,要生产多少就可以生产多少粮食
出来”。安徽、河南等省的报纸争相宣布自己已是人均粮食上千斤的省了。据《人民日
报》1958年8月13日报道:湖北省麻城县麻溪河乡发射的早稻高产“卫星”,亩
产36900斤,福建省南安县胜利乡花生亩产1万多斤。
    广西环江县红旗人民公社“发射”的中稻高产“卫星”,亩产量高达13万多斤。
    全国处在一片疯狂的吹嘘海洋之中。岈山人民公社的3853斤“卫星”只好望洋
兴叹了。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1958年的秋天似乎耐不住性子早早地就到来了,不几天,高粱滚出红米,玉米
甩出红缨,大豆不甘寂寞地摇响了金铃,红薯迫不及待地拱出胖胖的身躯。山民们早早
地牵牛造场,磨好了镰刀,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岈山里早已是一派嗷嗷叫的跃进浪潮,似乎有了3853斤“卫星”壮胆,人们对
于秋庄稼放“卫星”仿佛觉得是轻而易举的事。老天爷算个鸟!我们想让庄稼打多少就
打多少,正如民歌里唱的那样:“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我们就是玉皇,我们
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遂平县委一班人也为这壮丽的前景所陶醉,在秋田管理时,就早早地预言:秋季丰
收已成定局,大部分作物均有“元帅升帐”,“卫星”亩已普遍出现。于是就盲目估计
产量,说,水稻预计亩产3万斤以上的12416亩。一向易涝怕旱的芝麻,预计亩产
2000斤到3000斤的26937亩。平常年景亩产仅几十斤的棉花,被预计亩产
皮棉千斤以上的也有1816.7亩。
    悠悠40年过去,如今我们用了不少先进科学措施,也没能使庄稼赶上1958年
亩产的十分之一。难道当时人们都发疯了不成?
    人们是发疯了。遂平县委在盲目估产以后,便以为真的高产“卫星”普遍出现了,
秋庄稼将成群地放出“卫星”,就以此大谈起丰产经验来,说遂平县秋粮之所以获得高
产,其经验主要是:遂平县委在夏种基本结束后,立即号召全县开展了秋田管理一百天
的运动。
    县委盲目乐观的姿态也影响了乡、社的干部,人们都跃跃欲试起来。文城乡五星公
社红旗大队有21.1亩芝麻,人们根据芝麻生长情况推算,每亩种4000株,每株
若有7个杈,每株可收14两芝麻,每亩就可打芝麻3700斤。这是平常年景芝麻产
量的30多倍呀!
    和兴乡钢铁第一大队培育的42亩棉花长势良好,地头上有一位群众在估产,每亩
平均4000棵,每株100个棉花桃,按100个桃拆1斤棉算,每亩可收皮棉53
3斤。
    就在此起彼伏的高估产声浪里,成熟的秋天来到了,伴随着开镰收割的欢笑声,高
产“卫星”乒乒乓乓地放开了,县委及时发出号召:“比比谁的‘卫星’大,看看谁的
产量高。”这无疑给人们狂热的头脑中注入了兴奋剂,于是高产“卫星”成群飞上天空。
    不少老同志回忆1958年放“卫星”的经过,都深有感触地说:“那时候,人们
都怕产量报低了,谁报低了,就打谁的右倾。要说,谁心里都明镜一般,知道是假的。
可是大家都想,反正都是假的,吹牛皮,人家都能吹,咱们也会吹,就是将来吹出事来,
法不责众,能把人咋着?”
    1958年曾任公社书记的离休干部李丙炎说:“那时吹牛皮,我觉得是政治需要,
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看不起我们,我们就得自己给自己壮胆,提高自己的国际地位,于
是就放心地放起高产‘卫星’来。”
    1958年曾任遂平县副县长的周玉莲回忆说:“那时的行动口号就叫人热血沸腾,
如乘风坐电,超火箭,越卫星,气吞宇宙,排山倒海,保证亩产千斤县,跃进声势冲破
天。”

    乖乖牛皮太大太大了

    “卫星”上天了!其辉煌壮丽的景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今天的科学家在按动
“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的点火装置时,也禁不住自叹不如了。
    深夜,第六基层社二大队党支部书记马清家里,灯光闪烁,灯光下,马清和生产队
大队长徐铜锤、农技站技术员董长运在秘密交谈。马清发愁地说:“看来今秋这形势逼
人哪!咱要不放颗高产‘卫星’,怕上级不愿意哩。”
    徐铜锤说:“那咱就放他一颗,奶奶的,牛皮也不是光兴人家吹,咱也兴吹吹。”
    马清问:“董技术员,你觉得这水稻亩产能打多少斤?”
    董长运沉吟片刻,说:“最多打个600多斤,虚报一点也只能打800多斤。”
    徐铜锤说:“800多斤不中,人家小麦还亩产3853斤哩,我看要放就放大点,
在800斤前面再加个8就行了。”
    董长运吓得一激灵,说:“乖,8800斤的亩产呀,别打渣子了,牛皮太大了,
太大了。”
    马清吸着烟,思虑了一会儿说:“我看就这样定了,就说水稻亩产8800斤,放
出去再说。”
    于是,秋季水稻第一颗高产“卫星”上天了,亩产8800斤,在此监视收打的有
团委书记冯道中、农业站技术员王新斋,证据确凿。好个“证据确凿”!
    第十一生产队的水稻高产“卫星”一放,把邻近的第十生产队的干部群众吓了一跳:
奶奶的,亩产8800斤这么大的“卫星”就在枕边硬是没发现,真是瞎眼了!想想,
第十生产队的干部群众还挺生气:你他娘的第十一生产队真不够意思,放这么大个“卫
星”也不透个口风,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难看吗?你能放,哪个龟孙子不敢放!
    放!放个大“卫星”让十一生产队看看!十生产队的干部群众群情激奋,摩拳擦掌,
生产队队长李西庚自告奋勇,说:“就放我种的那块试验田。”那是一块玉米地,仅有
1.2亩,玉米也确实长得不错。可“卫星”放得更不错,亩产5400斤,而且又是
经团委书记冯道中监视收打的,准确无误。
    十队的人们心里平衡了,出气了。
    谎言的野火很快把人们的心烧野了,处在一个可以任意胡说八道的环境里,人们很
快就忘乎所以,肆无忌惮了,谎言说过100遍就会变成真理。
    为了表彰人们移山填海放“卫星”的冲天干劲,遂平县委及时编发出套红的号外,
专门登载“卫星”奇迹。
    遂平卫星人民公社第二基层社第二生产大队实现水稻亩产万斤,是该生产大队支书
梁玉坤、大队长徐启山、技术员王臣创造的,在收打过程中,该社社长郑广毛亲自监收
过秤,1.2亩的水稻试验田,竟打了16500斤,折合亩产13750斤。
    这一下子把8800斤的“卫星”甩得太远啦。
    群众放“卫星”,干部怎能无动于衷呢?于是第六基层社的党委书记徐本元终于按
捺不住了,他也要放“卫星”,让人们知道,有什么样的干部就有什么样的群众。他和
团委书记冯道中一商量,就在自己种的1.1亩水稻地里放出亩产万斤的水稻“卫星”。
    干部带了头,群众争上游,该社第一大队第二青年队队长吴新亭、左德富一咬牙,
放了颗谷子高产“卫星”,亩产1864.9斤。
    刚开始,人们在放高产“卫星”时,还有点顾虑。左顾右盼,想等别人放了自己再
放。再说,谁也拿不准这高产“卫星”到底放多少算高产,看看人家,一比就心中有数
了。可是谁知这放“卫星”也得抓紧时间,等人家乒乒乓乓放得满天都是“卫星”时,
那些等待观望的人们才恍然大悟,放得越晚越被动。为了表示立功赎罪,“卫星”就往
大处放,越放越大,越放越高,人们仿佛吃错了药,得了“说谎症”,一个比一个地撒
起了弥天大谎,而且一个比一个说得理直气壮,一个比一个说得堂而皇之,说得脸不红
心不跳,说得毫不羞耻,说得气冲霄汉,说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人人都知道是在说谎,
人人都拼命地说谎,人人都装出十分相信说谎,不是逻辑发生了错乱,而是说谎为美、
说谎为荣的环境改变了人。
    遂平县委为了大张旗鼓地宣传“卫星”上天,专门在县委的红头文件上开辟了“卫
星榜”以助声威。于是,更大的高产“卫星”直冲云霄,使银河系更加灿烂,让人瞠目
结舌。
    高产不在地好坏,谁说劣地不打粮。岈山人民公社又放出一颗亩产31403.3
3斤的水稻大“卫星”。一亩水稻3万多斤,这在遂平县高产“卫星”史上是第一次。
    深秋的一天下午,岈山管理区第六大队水稻营营长赵书祥发愁得没吃中午饭,一个
下午总是在稻田里转来转去,害牙疼似地哼呀嘿的。驻队干部王富合也蹲在地头,不住
地唉声叹气。他们怎么能不发愁呢?上午公社来电话,催问有没有高产“卫星”,听口
气十分不满意,说人家生产队大大小小的都放了“卫星”,就你们第六大队,连个“卫
星”毛也没有,真的想当小脚女人啦!
    赵书祥心里着急:哪个龟孙不想放“卫星”?看着前前后后的生产队都争着放“卫
星”,他心里实在是担心。有心放一个“卫星”吧,老少爷们儿谁不知道一亩地打多少
斤粮食?他们会指着自己的脊梁骨骂得狗血喷头,可是不放“卫星”吧,上级饶不了自
己,弄顶右倾的帽子戴戴就坏事了。正当赵书祥剪不断理还乱的当儿,公社催着放高产
“卫星”的电话又来了,这如同火上浇油,搞得赵书祥六神无主。
    驻队干部王富合心里也不好受。他是上级派来到史庄蹲点的,一个秋天风里雨里也
没少干活,累得黑瘦。可是庄稼怎么打也放不出高产“卫星”来。这让一贯老实本分的
他心里直发毛。他心里很明白,高产“卫星”放不出来,他是甭想给上级交差了。轻则
弄个右倾,重则丢了饭碗。可是,王富合打心眼里不乐意说这个谎话。事到如今,这个
谎话不说又不中。
    两个老实人被逼急了,一咬牙,叫来了副大队长秦满盈、团支书秦守建。赵书祥黑
着脸把上级要放高产“卫星”的指示向大伙讲了一遍,说:“大伙看看咋办?”大伙你
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话。王富合看看大伙说:“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俺也知道
说瞎话亏心,这个心咱就亏一回,放个高产‘卫星’。”
    赵书祥咬牙切齿地说:“奶奶的,这回咱不放则已,一放就放个最大的。让他们都
知道咱史庄的人不是熊包。”
    人们忙问:“营长放多大的?”
    赵书祥一拍大腿说:“放他个水稻亩产3万斤,大就大狠点。”
    人们都吓得浑身一哆嗦,说:“咦,放恁大?”
    王富合也恼了说:“再加1000多斤的零头,才像哩。”
    1958年9月25日,公社农技站站长董贯林、县报记者郑道群,亲自过秤监打,
完全属实,水稻亩产31403.3斤。

    社员人人都是大学生

    查岈山因为人迹罕至,穷乡僻壤,野兽出没,人们便编织出许多民间传说,其中不
乏鬼狐精怪,也有不少美妙动人的憧憬,凤凰山的传说就十分动人。凤凰山位于查岈山
人民公社的西边,约二里左右,这山酷似一硕大无比的凤凰翩翩欲飞。传说古时候这一
带劳苦人民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头,整天为财主当牛做马,到头来却被财主榨尽了血汗,
逢年过节,穷人不会写春联,就用碗在红纸上扣圈圈。不知哪一天,山村出现了一位美
丽的姑娘,她走村串户教穷苦百姓识字、学文化,穷苦百姓高兴得把她奉若神明。这事
却惹恼了财主们,他们暗中察访,发现这美丽的姑娘是凤凰变的,就暗地里作法,坏了
风水,人们再也见不到那位姑娘了。从此,穷苦人民又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从这则民间传说中,可以看到人民群众盼望学习文化知识的迫切心情。
    时间匆匆,白驹过隙,转眼到了1958年的秋天,短短的几天时间,人们把千古
梦幻变成了现实,据1958年9月11日《光明日报》报道:河南省遂平县在短短的
几天里,就创办红专综合大学、半耕半读综合大学、水利工矿专科学校、业余农业大学
等570多所,学员10多万名,基本做到了每个社员都成了大学生。

    村支书任命了大学教授

    大学遍地都是,知识成了大食堂里的菜汤,任谁盛上一碗喝下肚里,就会立时成为
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知识分子。
    1958年深秋的一天傍晚,查岈山人民公社四大队王资庄的人们刚刚吃过晚饭,
就听军号声嘀嘀嗒嗒地响起来,男女青年便纷纷拿着小木凳,互相打着招呼,向村中的
三间草房走去,王资庄农业大学上课了。课堂是三间草房子,门口一块白木板上写着
“农业大学”几个黑字。
    教室里没有课桌,一个泥巴垒的讲台,墙上用锅灰涂成的黑板。人们陆续进了农业
大学的门,各自找了地方坐下来,有说有笑,一会儿,一个穿着黑夹袄的汉子手里拿着
馍走进来,边走边吃上了讲台。
    这汉子叫吴套,是村里的会计,解放前上过几天私塾,念过“人之初,性本善”,
学会了加减乘除。自从上级要办农业大学的会开过以后,村支书在村里的人堆里数来数
去,最后选中了吴套。
    村支书找到吴套,说:“吴套你会加减乘除法吧?”
    吴套眨眨小眼说:“会倒会一点儿,就是难点儿的不会。”
    支书说:“多难的你不会?”
    吴套想想说:“数多了我就不会除了。”
    村支书拍拍他的头,说:“就这吧,你当大学教授吧。”
    吴套吓得蹦起来,说:“去吧支书,大学教授能是玩的,我是蚂蚁尿书上   湿
(识)字不几个,别让人笑话我了。”
    村支书说:“不当能中?这是政治任务。”
    一听说是政治任务,吴套不蹦了,这年头谁敢惹政治呀?吴套只好苦着脸说:“中,
支书,我先丑话说头里,我只能教加减乘除。”
    村支书苦笑着说:“你就是教个小老鼠爬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就中。”就这样,
吴套当了农业大学财经系的教授。
    “吴教授,吴教授。”人们半是戏谑半是调侃地乱哄哄。
    吴套把馍送进嘴里,用手抹拉一下嘴角,说道:“教授,上课,上课。”人们渐渐
静了下来,纷纷掏出铅笔、小本本放在膝盖上,吴套在黑板上写了一气,转身对大伙说:
“今天学习乘法,大伙先记记,再跟着我念。”人们就照葫芦画瓢地在小本本上记,有
人说:“吴套啊,千万别学得多了。回家跟老婆一睡觉就忘光了。”
    王资庄农业大学办了一个月就散伙了,一是农活太忙,没人学了;二是吴套把肚子
里的东西也教完了,再教没东西了。吴套对校长姬振华说:“校长,我可是没啥可教了。”
    今天,当我到王资庄采访时,当年的大学校舍早已扒掉了,当年的大学生们早已成
了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教授吴套早已耳聋眼花,佝偻着腰在村头晒暖,老眼昏花地看
了我一阵子,讷讷地说:“胡弄,如今我连乘法口诀都忘了。”提起当年事,他有隔世
之感。

    四海来宾出尽风头

    伴随着深秋的金风,岈山人民公社的名声越传越远,终于名扬天下,全国第一个人
民公社和全国第一个高产“卫星”把岈山人民公社推向了辉煌的峰巅。全国各地纷纷组
织参观团,前往岈山参观学习,仅一个月时间,参观团就达29个,参观人数达318
00人。北京的大右派章伯钧、储安平他们来接受教育了,参观了龙沟食堂,亩产38
53斤的“卫星”地等,这些大右派们一个个服气了,都纷纷表示:“人民公社的伟大
奇迹教育了我们。”那些蓝眼睛金头发高鼻梁的西方人也来了,摄影机对着放了“卫星”
的麦秸垛照个不停,嘴里不住地“OK”;农业科学院的科学家来了,他们带着显微镜,
挖来“卫星”地的泥土进行化验,无不感叹人民公社的伟大。
    岈山几百年哪出过这样的风头呢?这一阵子陈丙寅和钟清德忙得不亦乐乎,公社研
究决定,成立一个接待团,下设经验介绍组、伙食接待组、交通运输组,专门负责一切
来访接待事务。为了全面介绍人民公社的经验,全社设立了25个展览馆,展览内容有
漫画、快板、实物,使前来参观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活生生的教材。党委分工陈丙寅
书记向参观团的人们介绍岈山人民公社的全面情况,社长钟清德蹲在韩楼介绍放亩产3
853斤“卫星”的情况,副社长银宗吾专门负责后勤接待工作。
    如今那个伶牙俐齿的钟清德已经作古,每天放牛的陈丙寅回忆说:“那时候真忙得
连放屁的空都没有,参观的人一拨拨地来。我是一次次地介绍,不几天就讲得嗓子哑了。
最后没办法,只好让人给我录了音,人一到就放录音,白天来了白天放,夜里来了夜里
放。”
    退休的银宗吾刚送完孙子去学校,我把他请到招待所,老人回忆说:“我分工负责
后勤接待。咋接待哩?我想着来参观的有领导有群众,总不能混到一堆儿吃饭吧,就让
人在乡政府垒了个小食堂,专门接待领导干部;在杨店学校里垒了个大锅,搭了个大棚,
专门接待一般干部群众。人来得实在多时,接待不了,就领他们去群众家吃饭,反正不
能让人家饿着肚子。饭也没啥好吃的,蒸馍,熬豆腐粉条,人来了就发一个碗一双筷子,
排队打饭,吃过饭,嘴一抹拉就走人,吃饭不要钱,共产主义社会嘛。乡炊事员朱德实
是把好手,南方人来了做大肉块,新疆人来了做半生的肉片,北方人来了做汤。住处安
排在教室里,地下铺上厚厚的麦秸,县里给批的被子,人来了就往屋里领。那时候,来
人也不分个时候,啥时来伙房就啥时做饭,吃流水席,一天也不知做几顿饭,谁来谁吃,
吃了就走,至于后来吃了多少面也没个数,反正吃完了就写个条子往乡里送。”
    在这一片沸沸扬扬的赞颂、祝贺声中,岈山人民公社党委一班人被自己的创举所激
动,成天处于陶醉之中,如一个小孩被自己吹出的肥皂泡的五颜六色所迷惑,他们的头
脑也处于昏眩状态。为了在全国人民面前充分显示人民公社的伟大和优越,公社党委提
出更高的目标,要求全社在半个月之内,开展一个百花齐放的竞赛运动,提出要事事挂
元帅,事事放“卫星”,事事搞跃进。同时,全面开展评比活动,并号召各级干部要充
分发挥领导艺术,敢想敢干,破除一切迷信,大搞工作方法的新创举,如畜牧、农业、
食堂等项工作,可以提出“一夜完成××任务”,“几小时实现电气化”,“几天跨上
千里马”,“一天放10颗‘卫星’”等等。
    如同催化剂,把本来就炽热的情绪推向高峰,人们无所顾忌起来。无所顾忌的人们
什么事都可以干得出来。

    保证:每天捕蚊500亿只

    向县委保证:每天捕蚊500亿只,堵鼠洞147万个……
    这恐怕是个亘古未闻的事情,自从世界上有了苍蝇、蚊子、麻雀、老鼠,大自然较
为宽容地容忍了这些在人们眼里看来是丑恶的东西,为它们创造了许多可生存的条件,
让它们繁衍生息。然而,到了人民公社成立以后,苍蝇、蚊子、麻雀、老鼠被宣布为
“四害”,必欲除之而后快。为了除“四害”,中共遂平县委发了红头文件,县委书记
蔡中田,这位扛着汉阳造从沂蒙山打出来的汉子,又以当年打国民党的劲头,召开电话
会议,宣布了县委关于除“四害”的决定:苦战三天,搞个歼灭战,全县工农兵学商实
行半日制工作法,每人每天交两只麻雀,两只老鼠,100只苍蝇。
    这下热闹了。当天晚上全县上下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齐出动,捉老鼠的捉老鼠,逮
麻雀的逮麻雀,战果辉煌。据统计,一夜间全县共出动除“四害”大军114757人,
捉老鼠26848只,堵老鼠洞244648处……
    各社、乡纷纷响应县委号召,向县委作出保证:每天捕蚊50.01亿只,堵老鼠
洞1765万个,打蝇子728万只。
    如今,当我翻开那一页页发黄的档案,看到这些数字仍感到触目惊心,实在难以相
信人们是怎样完成任务的。我曾向一位当年担任过公社秘书的老人打听,这些如同天文
数字般的除“四害”任务数字,是怎样统计出来的呢?这位老人苦笑着说:“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大部分的数字是信口胡说的,只要上头高兴。反正也没有人一只蝇子一只麻
雀地来核实,想说多少就说多少。”
    报喜:生产队自造了火车
    为适应人民公社发展的需要,公社党委领导人民大搞工具改良运动,人人献计,个
个献策,人人搞创造,个个搞发明。各乡村都建立了技术革新研究室、发明创造展览馆,
口号是:一村培养一个诸葛亮。
    深夜,常韩粮所里依然灯火通明,几个人凿的凿,砍的砍,地上堆了一堆木板和刨
花。人们用木板打制成大斗,一个连着一个,下面安上钢套,前面用人拉,后面有人推。
于是人们欢呼:“木制火车”试验成功了。
    凌晨1点多,公社党委书记陈丙寅被一阵锣鼓声从梦中惊醒,他迷迷糊糊地问进来
的通讯员:“外边谁在闹什么?”通讯员说:“有人来报喜,说是试验成功了木制火车。”
一听说岈山出产木制火车,陈丙寅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坐火车他这一辈子也没几回,
自己社能生产火车,就可以天天坐了。待他走出门外,定睛一看,见灯笼火把映照下,
人们抬着几个木头斗子,喜气洋洋地打着标语,上写:卫星,又是一颗大卫星,木制火
车试验成功。陈丙寅问:“火车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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