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 煌 的 幻 灭
人民公社警示录

作者: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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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中国第一大社成立

    翌日,经研究,查岈山农业大社按照“中央有啥咱有啥”的原则,下设八大部:农
业部、商业部、财经部、公安部、林牧渔业部、工业交通部、外交部、军事国防部。各
部部长由原各中心乡乡长或副乡长担任,县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陈丙寅担任农业大社党
委书记,韩楼高级社社长钟清德担任大社社长,不脱产,大社社址设在杨店街原中心乡
乡政府院内。
    外交部还向外乡派出了驻外大使。
    至此,中国大地上最早的由6000户农民组成的第一个大社,正式成立。
    谭震林说:“你们这算啥呢?”
    “1958年4月间,河南省遂平县查岈山卫星社由27个小社合并而成,为中国
人民公社化运动开了先河。”在中国当代史上影响20年之久的人民公社就这样平平常
常地诞生了,看不出多么伟大,看不出多么了不起,看不出多么不寻常,一切就这么简
单自然。只有在30年后人们从噩梦中醒来,回首去翻检那段历史时,才发现其中不同
寻常的意蕴。
    “麦口起,社员们听说苏联老大哥放了颗卫星,能到云彩眼儿里去了,大伙都说厉
害,咱大社干脆起个卫星社吧,也厉害一回,大伙说中。对呀,错呀,总归是历史,谁
能说得清呢?”38年后的1996年之春,退休赋闲在家喂牛的陈丙寅对我说。
    其实,真正挂公社牌子是在1958年6月16日以后,当时谭震林副总理在河南
省委南院小会议室召见卫星大社代表和新乡七里营的代表,在娄本耀汇报大社情况时,
谭副总理问:“你们这算啥哩?工农商学兵都有,这个部那个部不和中央一个样了吗?
再说政社合一,社也太大了点。法国有个‘巴黎公社’,他们也是工农商学兵都有,我
看你们有点像‘巴黎公社’。”
    娄本耀根本不知“巴黎公社”为何物,只是顺杆儿爬连连说:“对对,俺们也是这
个劳什子,俺也是公社。”
    谭震林惊异地问:“你们真的是公社吗?”
    娄本耀连忙说:“是哩,是哩,俺们是公社。”
    谭震林欣喜地说:“好,你们这是中国第一个公社,会议结束后,新乡七里营的同
志可以到你们那里去参观一下,看看人家是怎么搞的。”
    夜里,娄本耀慌忙拨通了遂平县委的电话,接话人是县委办公室主任高运坦,娄本
耀说:“高主任,请你向蔡书记、赵光书记汇报一下,让全县几个乡都挂上公社的牌子,
尤其是卫星社要尽快改成卫星公社,把牌子挂出来。后天新乡七里营的同志要去参观。”
    “公社到这会儿才算正儿八经地挂牌儿,后来7月份看了陈伯达的文章《全新的社
会全新的人》,才改叫查岈山卫星人民公社。”
    娄本耀在自己的家中侃侃而谈,说起人民公社的成立仍然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查岈山卫星社原来并大社只是为了大一点,好建设,到郑州一汇报,谭震林向他
们讲了毛泽东和党中央关于工农商学兵的大公社的道理,回来就叫成公社了。”
    “遂平县卫星社根据《红旗》杂志第4期陈伯达的文章引证毛泽东关于公社问题的
言论,正式建立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以后,河南全省迅速实现了公社化。”
    仿佛一夜之间,山民们从灵魂到肉体都受到了一次洗礼,他们从内心发出呼唤,共
产主义已经不是遥远的未来。

    千古一梦

    早在1956年春天,原先锋一社组织30余人到长岭山里的龙沟去开荒。这支开
荒队有3名共产党员、两名共青团员,大部分是贫农积极分子。为征服自然,他们在穷
山沟里搭起了草棚,自带米面,合伙吃饭。秋天,开垦的荒地收了粮食,种了蔬菜,大
伙一商量,粮、菜不必分了,这种集体生活吃得好,吃得省,有利于生产,便决定把集
体吃饭坚持下来,并把它命名为“幸福食堂”。(摘自《河南日报》1958年8月1
9日)
    那年秋天,王西强蹲在长岭山坡上抱着头、发愁今夜无米下锅时,绝没有后来的报
刊文章中所描绘的那种浪漫心情,更没有想到中国第一个公共食堂创建得如此显赫与辉
煌,以及这一切会与自己有什么干系。他别无选择,面对自远而至的苍然暮色,只有一
个“愁”字了得。
    从22个生产小队各抽出来两条光棍汉子,组成了开荒队,打着红旗,唱着歌开进
了长岭山龙沟,人一上山心里就凉了半截,两间放羊屋露着天,漫山遍野的荆棘荒草,
不时有一两只野狼光天化日之下伸头探脑,窥视陌生的不速之客。好在人们苦惯了,把
铺盖卷儿一扔,抡起镢头就干起来。饿了,就啃自带的玉米饼子;渴了,就趴到龙沟里
喝上一口山泉水。夜里,身下铺着晒干的茅草,上面盖着破铺盖,天南地北喷上一气,
呼呼大睡到天明。可是,不少队员们一个个的生病了,军心动摇起来。作为队长的王西
强一筹莫展,急得找副队长钟青明商量。钟青明搔着头说:“人,没个窝不中,风餐露
宿的没有不生病的。”王西强说:“啃干馍喝生水,再铁的人也熬不过三泡稀屎。”围
绕住房吃饭问题,他俩捧住脑袋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先割槐草,把房子修好,人住进去。
吃饭的问题,把大伙带的干馍凑到一起,弄口大锅,吃饭时蒸一蒸,吃热馍喝热汤。王
西强拍着大腿说:“干吃馍长口疮,让大伙挖点野菜,放点盐煮煮吃。”光棍汉子们砍
来茅草当炊笤,砍来荆棘当柴烧,挖来野菜煮煮吃。开始,22个光棍汉轮流做饭,可
有的人不会做,队里就专门让一个手脚干净点儿的人做饭,有房住,有饭吃。干活累了,
就哼上一段“前边来了大姑娘,长得那个真漂亮,脚穿一双绣花鞋,樱桃小嘴让人慌”。
日子也就一天天地打发了。后来,队员们从家里背面,调剂着吃。为了便于掌握伙食情
况,王西强用纸片画上字,盖上章,权作为饭票,实行饭票买饭制。一斤黑馍四分,白
馍八分,稀饭不要钱,一碗面条两分钱,人们打饭都很自觉。再后来,开的300亩荒
地丰收了,打了一囤囤粮食,又养了一群羊、一群鸡、几头猪,种了几洼菜地,胡萝卜、
大头菜、南瓜、白菜收了几千斤。炊事员李黑手艺挺不错,今天做油馍,明天肉面条,
三五天就吃顿肉,就连面条做得也很有水平,5斤面擀成面条,5斤面搅成面糊,饭做
出来又稠又出碗,光棍汉李修敲着饭碗说:“食堂真正好,不愁吃,不愁烧,吃得好,
吃得饱,一辈子也忘不了。”
    本来这件事很平常,谁知有那么一天,县里来了两个人,一个就是县委书记蔡中田,
他们都排队吃了一顿饭。谁知这一吃不当紧,回去县里就发出了红头文件,说龙沟青年
队创办的常年食堂是共产主义幼芽,改变了家庭私有制的观念,是农民在思想、精神、
习惯上的又一次社会主义革命,树立了无产阶级的红旗,拔掉了资产阶级的白旗,表明
着快要走向共产主义的预兆。
    当王西强拿着红头文件一看,心里着实吃惊不小:人家领导咋恁有水平哩!自己树
了红旗拔白旗自己还不知道,连快走向共产主义一点预兆都没有,真他娘的笨虫!炊事
员李黑见他面带喜色,便问啥喜事。王西强怔怔地瞅瞅锅,拍李黑一巴掌,说:“日你
娘,你快弄成共产主义啦,你知道不?”李黑说:“别胡扯了。”
    没几天,县里、社里都派人来龙沟参观,都说要看看共产主义常年食堂啥模样,王
西强忙前忙后地向人们介绍情况,不几天嗓子就喊岔了声音,李黑这下才知道这事不是
胡扯了,他也一本正经地用勺子敲着锅沿儿介绍起经验来了。
    更让王西强吃惊的是,龙沟常年共产主义食堂的经验一经推广,在全社会、全县掀
起了大办公共食堂的高潮。
    卫星农业社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共建食堂301个,9364户全部参加了食堂,
平均每个食堂31户、100多口人,全社实行粮食供给制,全年每人500斤口粮标
准无价供应,社员凭粮证吃饭,每人每月只需交2~3角钱的菜金,就可以吃个肚儿圆。
全县也在很短的时间里,实现了公共食堂化,建幼儿食堂99个、青壮年食堂247个、
幸福食堂(老人)126个、综合食堂1667个。
    据《河南日报》1958年11月2日报道:公共食堂的建立,其优越性如旭日东
升,放射出万丈光芒。在生产关系上发生了巨大变革,培养群众共产主义觉悟和集体观
念,有利于克服农民的自私本性和落后意识,从根本上截断了发展资本主义的后路……
    砸了小锅换大锅,可着肚子吃饱饭,公共食堂的建立,着实让常年啃干馍喝稀饭的
农民欣喜异常,以至于如今吃过大食堂的人谈起来仍津津乐道,遂平县文化局文化股长
梁永祥说:“刚开始吃食堂,饭的花样真多,光红薯都能做十多样的饭,有油炸、火炒、
清蒸……成天净想着摆弄着吃了。”一大队刘庄和平队的食堂一个月改善20多次生活,
炸油条、糖糕、吃鱼、吃猪肉等。社员们没有不高兴的,一高兴就编一段快板:食堂真
正好,吃得省又饱。种个小菜园,顿顿把菜炒。还要把菜卖,还是吃不了。村前挖个坑,
农闲将鱼捉。逢着庄稼季,鱼肉和油条。伙食调剂好,人人乐逍遥。
    笔者家住查岈山下,是吃着大食堂的窝窝头、喝着菜汤长大的,对人民公社大食堂
感受颇深。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每当开饭的铃声敲响,家家户户便拿着吃饭家什倾巢出
动,老老少少,赶到大食堂的饭厅吃饭。几口大缸里冒出诱人的热气,人们排着长队打
饭,吃饭时人们的吮吸声、咂嘴声惊心动魄。
    人民公社实行“十包”:即吃、穿、住、教、治病、死葬、理发、看戏、烤火费和
结婚等,这种供给制虽然没达到共产主义的“各取所需”,但它完全打破了“按劳取酬”
的法权界限。什么都由共产党给包下来,傻瓜蛋才会不高兴呢。
    每当看到人们成群结队地端着饭碗往公共食堂拥去的时候,王西强心里总有点说不
出来的怅惘:“娘也,这事弄玄了!”

    全民皆兵男女禁欲

    1958年的麦口上,农活正忙,玉米该种了,棉花芽子该栽了,尽管成立了公社,
可社员们干活仍然是各扫门前雪,干部们急得上火,社员仍是优哉游哉:“慌啥?明天
就进入共产主义了。”
    早上,陈丙寅在土山街食堂喝两口稀饭,中午到韩楼吃了几个菜包。社长钟清德见
他吃得不多,就问咋回事。陈丙寅拉他到屋里,两个人卷了个喇叭头,吸着。陈丙寅发
愁地说:“清德,你看这农活多紧,人们却是慢工出细活地干,会中?能不能想个法子,
加快干活进度。”钟清德拍拍大脑门,思索着说:“陈书记,你还记得去年冬天咱们组
织专业队的事吗?”陈丙寅说:“记得呀。”钟清德慢条斯理地说:“咱们组织的20
0多个抗旱种麦专业队,一处吃饭,一处睡觉,一齐上工,一齐收工,不几天就完成了
抗旱浇麦任务,这事对我的启发很大,这很有点像解放军的军事化。”
    陈丙寅眼睛一亮,说:“对,咱也学学解放军的样子,搞搞军事化,把男女青壮年
编成团、营、连、排、班,统一管理,统一指挥。”
    钟清德说:“是这个理儿,干脆全按解放军那一套,上班吹军号,干活吹冲锋号,
休息吹休息号。”
    陈丙寅说:“这事得社党委研究一下,今夜咱俩回去,召开党委会,明天就弄成它。”
二人兴致勃勃地赶回公社所在地杨店街。
    岈山人民公社的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就这样开展起来了。全公社共建立27个
生产兵团,外加一个钢铁兵团,以生产队为一个团,团内设正副政委,一个中队为一个
营,设教导员、营长、参谋长。营长领导全盘生产,教导员负责思想政治工作,参谋长
负责技术指导。营下边按村庄和作业组成立连、排、班。由于水稻、红薯任务大、技术
性强,各团还专门设立了水稻营、棉花营、红薯营。
    为保证行动迅速一致,他们还仿照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制定了五项制度:服
从领导,听从调动;积极生产,不迟到早退;个人利益服从整体利益,经常向资本主义
思想作斗争;爱护公物,团结互助;每月保证出勤28天以上,有事请假,半天内排长
批准,一天以内连长批准,一天以上营长批准。
    “军事化开始那阵子,效果确实不错。”陈丙寅在40年后谈起来,仍然壮怀激烈。
他说:“社员每天听军号一吹,就自觉地站队点名,五六分钟就排队上工了。生产中有
竞赛、评比,还能利用休息时间集体学文化,学唱歌。如第一团水稻营,原计划完成3
800亩水稻要1000人,可由于实行了军事化,400人就提前完成了任务。”
    有一天暴雨倾盆,山险水急,张和庄水库水位暴涨,半夜里大坝冲开两道口子,库
水冲了出来,一阵凄厉的紧急集合号声划破夜空,人们从方圆赶来,很快将缺口堵住了。
    军号声里,杨店兵团打着红旗上了凤凰山,白天干了一天,夜里仍然不下山,炊事
员把饭挑到山上。大伙儿打着灯笼、火把挖鱼鳞坑,三天三夜挖了30多万个,一面长
十里的山坡披上了绿装。
    夜半,冲锋号在山下响起,这是水稻营的战士们连夜清除田间杂草,一人一盏小灯
笼,晃动在田野间,一夜清除杂草200亩。
    印度学者钱德拉·塞卡尔曾到过岈山人民公社采访,耳闻目睹过生产军事化的创举,
他在《今日共产党中国》一书中写道:当我在农田附近漫步时,我看到地里到处都是几
条步枪扎成堆竖在那里。我看到一群群农民劳动后又拿着老式步枪,排着军事队形,在
田野里操练,真让人不可思议。
    岈山人民公社实行军事化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几千万中国人正式组织了形形色色
的军事兵团,人们养成了“统一起床,统一吃饭,统一睡觉,统一上工和收工”的习惯。
    陈丙寅也不无感叹地说:“后来,生产军事化也有胡弄的,一下子弄到茄子棵里去
了。”
    当夜幕降临之后,山的巨大身影显得朦胧而淡远。熄灯号吹过,窗户台村只有牛屋
里亮着一盏灯,全村家家户户熄了灯。窗户台兵团在实行军事化中走了一着好棋,他们
把全村的房屋统一分配,所有男人住村东头的营房,所有女人住村西头的营房,老年人
带着孩子住留守营房。夜里有民兵在各个防区巡逻放哨,查问口令,颇有军事化的味道。
    可是,人毕竟有七情六欲。那些被无端分离的男人和女人们正值壮年,欲火中烧,
怎受得了这清教徒一般的生活。于是,当夜深人静男人女人们便相约到野外,寻一处清
静之地,重温旧课,自是一番情趣。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兵团领导发现有人触犯
“军规”,到野外相会后,便派出巡逻队,一下子就抓了几对男女,且都狼狈不堪。于
是,全团召开辩论会,把几对男女置于人群中,让人们对他们辩论。
    “你们为什么干这见不得人的事?”问。
    “想哩。”答。
    “你老想,谁不想呢?你们就不会忍一忍?”问。
    “也知道犯错误,就是忍不住。”答。
    “还想不想了?”问。
    “不敢想,急死也不想了,谁再想就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答。
    软弱的女人早哭做一团,成了泪人。辩论会开得热烈而生动,人们情绪十分高涨。
经过斗争的男人和女人们事后仍然兴高采烈,说:“娘的,如今才尝过先结婚后恋爱的
味儿。”
    1958年6月《河南日报》报道:岈山人民公社实行生产军事化以后,使广大社
员不仅在生产上,而且在其他各方面也增加了集体活动的机会,这对于社员在生产、生
活中逐渐养成和加强集体思想、集体观念是有很大好处的。
    理论把实践装扮得光彩夺目,事实和宣传大相径庭。

    家家办工厂户户冒黑烟

    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奇迹:三个铁匠炉在几十年间奏着孤零单调曲调的穷乡僻壤,
一夜间出现了上百家工厂。
    工匠是土生土长的   铁匠、木匠、银匠、石匠、泥瓦匠、窑匠、油匠等,只要
是会点什么手艺的,统统到公社报名,登记造册。
    几间草房便是一座工厂,打铁的仍然是一座炉,几把大锤,门口挂着“岈山人民公
社修造厂”的牌子;木匠仍带着斧、刨、锛、凿,新刮制的木板上写着“岈山人民公社
木工厂”;油匠支起一口大锅,小毛驴拉着沉重的油磨转着没尽头的路,油匠仍是仰着
一张油光闪亮的脸看人,牌子上写着“岈山人民公社榨油厂”。
    山民被自己所创造的壮举所鼓舞,满怀豪情地提出要实现“十化”的口号:农业机
械化,水利自流化,交通运输汽车化,山坡变成梯田化,旱田变成水田化,社会主义电
气化,队队都要通电话,户户都是电气化,男男女女有文化,荒山变成绿林化。
    正如毛泽东所言:“一穷二白,好绘最美的图画,好写最新的诗篇。”
    在全民大办工业的热潮中,岈山人民公社土山街工业区最为引人注目。据《河南日
报》1960年8月20日所描绘:这个山乡小镇的南北街道两边,布满了工厂:机械
厂、染织厂、被服制鞋厂、铁木工厂、修配厂、棉花加工厂、食品厂、榨油厂、面粉厂
等等,走进土山街,轰鸣的机器声和有节奏的马达声,使你仿佛觉得走进一个工业城市。
    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张明顺曾经是土山工业区的创始人,时任岈山人民公社党委副
书记。
    谈起大办工业的事,张明顺顿时眼睛亮了,苍老的脸上立时注入一种生气,兴奋地
说:“那年头,谁不是拼命干工作,为了抓好土山工业区,我7天7夜没合眼,要是工
厂保持到现在就好喽,可惜,全毁了。”
    1958年的春夏之交,天气好得出奇,暖融融的南风软软地吹着,小麦轻舒着腰
肢扬花灌浆。张明顺一路哼着小曲进了土山街南门,街西边是手工业合作社,3个木匠
专干修木杈、装犁耙的活计,8个打铁的常年打着门搭吊、耙齿、牛鼻圈之类的活计,
每逢集市,山里的人带点山货到这里换点盐、针头线脑的,张明顺顺路到手工业合作社
看了看,又要过大锤乒乓地打了一阵,才回管理区办公大院。
    正巧,管理区的干部们都在家,一见张明顺回来,七嘴八舌地问:“张书记,这回
公社开会啥精神?”张明顺看了大伙儿一眼,说:“趁热打铁,咱们现在就开党委会吧。”
党委会上,张明顺把上级要求在土山街办工业区的指示向大伙儿讲了一遍,听后,大伙
儿都沉默了许久,有人摇着头说:“咱们儿辈子没见过啥工厂,会办个啥工厂,别胡弄
了。”
    张明顺等大伙儿都讲完了意见,才笑着说:“活人能让尿憋死不成?红军小米加步
枪就能打败蒋介石,我们赤手空拳就不能办工厂?办啥工厂?我想咱纵有天大的本事,
也办不成上海、北京的工厂,咱就办岈山的工厂,先把各种能工巧匠组织起来办手工工
厂,再由低到高,由小到大地发展,大伙儿说中不中?”
    大伙儿一听,茅塞顿开:咦,就办这工厂呀,好办,一个个高兴得直拍手,当下人
们分头回各大队连夜召开动员会去了。
    翌日清晨,正逢大集,随着挑担的、卖蒜的、修锅的人流一起,铁、木、银、石、
泥、窑、油等匠人,也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一天时间就集中了160人。在通往土山街
的大路上,人们赶着满载木料和废铁的大车,一辆接一辆地把原料运往土山镇,土山镇
的街道上堆满了各种物料。土山镇的社员也被这种动人的情景所打动,一夜工夫,就腾
出124间房子,当做工厂的厂房。张明顺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根据每个匠人的技术专
长,分别给他们派工分组。木匠来了,张明顺说:“去吧,成立个木工厂。”油匠来了,
张明顺吩咐:“弄两间房子,开个榨油厂。”会用高粱皮编织的来了,张明顺搔搔头说:
“你们成立个编织厂吧,别老编席子。”最后,只花了2元5角钱买了一把钳子、两把
锉刀,一些办公用的笔墨、纸张。于是,铁、木、修配、编织、榨油、化肥、缝纫、制
鞋等工厂都开工生产了。
    采访中,我疑惑地问张明顺:“这些工厂能生产什么呢?”
    张明顺神采飞扬地说:“什么都能生产,土山机械厂为造纸厂生产造纸机,为碗厂
造了两部球磨机,还造了手推收割机……发挥了不少作用哩。”
    有关资料介绍:常韩大队的百亩小麦丰产田,用公社工厂生产的土化肥上了3次,
共10万斤,对小麦增产起了重要作用,这块百亩丰产田获得了每亩平均1062斤的
好收成。
    果真如此吗?我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了当时的公社机械厂的工人王天德、李国兵,听
了他们的介绍,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骨土”土化肥,就是人们把收购的各种
牛、马、羊骨头,放到球磨机磨碎,又搀到黄土里,然后浇上人尿,闷起来,半个月就
可以上地了。至于密植耧、跃进锤更是为显示出人们敢想敢干的劲头。密植耧就是把千
年不变的三条腿木耧,再加上十几条木腿,间隔变小,这就成了密植耧,种的麦子几乎
没有间隔,社员没法下地锄地。跃进锤更是简单,把生铁在炉中化开,浇到一个模具里,
做成二三十斤的开山锤。
    我大惊,问:“这不成了岳云锤震金弹子的锤了吗?”
    二人笑笑,说:“胡弄呗!”
    我在土山街上采访,看到昔日的各种工厂早已烟消云散,我找不出丝毫的辉煌,就
连凭吊的遗址也找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街两行个体户生意铺面,挂着红红绿绿的商
品,音箱里正奏着节奏感很强的迪斯科,烫着波浪头、穿着牛仔服的年轻人在街上走来
走去。
    据陪同我的同志介绍,土山街有不少个体户办起了家庭加工厂、商店,早已成了几
万元户,生意红火得很哩。
    黄昏的夕阳里,我漫步在土山街头,心灵仿佛受到生活的一种启迪:私营经济强烈
地表现着旺盛的生命力,难道没有合理性吗?
    这不是一种简单的轮回,经济规律从不关照空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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