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 煌 的 幻 灭
人民公社警示录

作者:康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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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小人物为领袖分忧

    清晨,大地依旧冰冻,一派毫无松动的严冬景象。土地硬邦邦的,树枝全抽搐着,
害病似的打着冷战。灰色的麻雀缩在廊檐下。一眼看去,好像绒球,紧挤在一起,彼此
借着体温。淡淡的晨雾笼罩着河南省南部的遂平县城,一辆辆进城拉粪的牛车,晃动着
牛铃铛。
    中共遂平县县委是1949年建立的,诞生在炮火纷飞的“拉锯战”中,隶属中共
信阳地区委员会,在信阳地区近20个县市中,属于中间的县。
    县委会就设在清代老县衙的旧址,是一个大院落,大门是露天的戏棚子,中间是大
堂,到了后边地势凹下去,是后宅。院子里青砖漫地,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历尽沧桑,枝
繁叶茂,黑黑的青砖瓦房上长着瓦松和蓬蒿。大墙上用石灰水刷写的“为实现第二个五
年计划而奋斗”的标语,分外醒目。
    县农村工作部副部长陈丙寅起床后,拎着桶,到东面的水井里打水洗脸。
    手上端的脸盆里,放着牙刷、茶缸和八分钱一包的牙粉。没有洋胰子,也就是肥皂,
一是他买不起肥皂,二是他不敢这么奢侈。脸上有一股子洋胰子味,成何体统?还怎样
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这位从查岈山里出来革命的年轻人,是很有一点政治头脑的。
    1958年的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陈丙寅迎着凛冽的风,忽然感受到了春
天的气息。他只有初小文化,自然不是诗人,要不他会产生诸多的联想。
    春天的气息让这位从小在山里生活的年轻人,十分激动。这清新的、充沛的、撩人
的气息,是生命本身的气息,是大地的呼吸,让陈丙寅血脉充盈。
    县委副书记娄本耀也在井边打水,一边拔着井绳一边对陈丙寅说:“丙寅同志,近
日忙些啥?”那时候,你就是县委书记,也得自己动手干一切。共产党对自己的党员要
求极严,县委领导们的老婆是不允许参加工作的,所以县委家属院里经常可以看到几位
颠着镰刀脚的女人,在择菜喂鸡。
    40年后,我在一个小山村里见到陈丙寅,他指着一位小脚老婆,说:“她那时在
农村干活,一辈子没有找到工作,要是如今的县委干部,早安排妥当啦……”
    可40年前的那个清晨,陈丙寅想的是如何搞好革命工作,如何圆满完成县委交给
自己的光荣任务。听到娄本耀问,陈丙寅眯起一双小眼睛,嘿嘿一笑,说:“娄书记呀,
今天俺准备跟赵光同志到查岈山里去。”
    娄本耀用手指头蘸着牙粉,在嘴里捣弄着,又问:“这次去主要任务是干啥?”
    陈丙寅用井水洗着脸,说:“准备住在那里,主要是搞山区绿化,春季植树造林。”
    正说着,只见县委副书记赵光甩打着胳膊跑过来。赵光是信阳地委秘书长,来遂平
县锻炼,担任了遂平县委副书记。
    在遂平县委一班人里边,赵光是个大知识分子,不光有学问,而且有理论,懂得很
多马列主义理论,又是南下的干部,是娄本耀和陈丙寅无法望其项背的。
    赵光笑着问:“丙寅,准备好了没有?今天上午就走,带上铺盖卷。”
    陈丙寅说:“赵书记,俺啥都准备好了,只要你一声令下,拍拍屁股就走。”
    娄本耀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赵光同志,多带点衣服,山里面冷哩。”
    那年头,言必称同志,是革命者的标准。
    40年后的一天,我见到了离休在家的娄本耀。岁月染白了他的头发,老态龙钟的
他仍不失当年活跃的风采。娄本耀高声大气地说:“那时候,俺们光知道中央老开会,
开啥会,不清楚。但反冒进是知道的,后来中央又说反错了,咱也跟着说错了。俺们都
是工农干部,文化水平不多,中央咋说咱咋说,党叫干啥咱干啥,谁会知道中央也会犯
错误哩!人民公社我看不赖,热情高,干劲大,如今这世道,哪还有什么干劲哟!”
    他喟叹历史的沧桑巨变,分明仍带着惋惜和向往。一谈到大跃进、人民公社、总路
线,他那双昏花的老眼就会熠熠闪光,仿佛面前仍猎猎飘扬着三面红旗。
    陈丙寅从遂平县委宣传部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又回到他钟情的查岈山区,当一个
放牛老翁。说起当年事,满腹惆怅:有些事都是上头叫咋干咱咋干,你不干还不中哩。
那时候,大家的热情很高,都想把社会主义建设好。对呀,错呀,那是一段历史,历史
过去了,是非由后人评说。我觉得到啥时候,也不能说党错了。党错还中哩?党到啥时
候都想叫老百姓过好日子,不会欺哄老百姓,党坐的啥江山?是老百姓的江山,不为老
百姓着想为谁着想?人民公社只是到后来让一部分坏人搞坏了,这难免,如果搞到现在,
日子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你信不?”
    老人的思维依然顽固地停留在那个年代。这是他的权利。
    那天吃罢早饭,一辆马车停在县委门口,赵光、陈丙寅把背包和装有洗脸盆的网兜
放在车上,把洋瓷饭碗系在腰带上,便坐上马车出发了。那时候,干部下乡都要带上碗
筷,吃饭排队,掏钱打饭,毫不含糊。
    马车在通往查岈山的沙土路上行进,赶车的老汉吆喝牲口,哼着山歌小调:

    $R%查岈山呀好地方,
    野树林子遍山岗;
    地主老财恶如虎。
    穷人砍柴过时光。$R%

    赵光饶有兴趣地和赶车老汉攀谈起来,听老汉讲起前三皇后五帝的往事。
    陈丙寅是农村娃子出身,人很机灵,头脑也转得快,还善于学习群众语言,尤其是
说话喜欢带“坎儿”,也就是歇后语,很受群众欢迎。
    赵光陷入沉思,裹紧大衣,凝望着远山一言不发。作为知识分子出身的他,不能不
忧虑,中央的有关文件,他认真读了一遍。尤其对毛泽东提出的“两个剥削阶级”观点,
他有一丝隐隐的忧虑。难道民族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都成了反对社会主义的敌人吗?
按这种逻辑发展,自己岂不也是危险分子?联想到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赵光不禁打了
个冷战。参加革命以来,他以饱满的革命热情投入党的每一项工作,干得很出色,年纪
轻轻就当上了中共信阳地委秘书长,成为年轻的老革命。但形势的发展让他迷惑不解,
为什么毛泽东要打那么多的右派?他知道这些右派大多数是与共产党一条心的,只是说
了一些错话,办了一些错事,难道就要把他们打成革命的对立面吗?他的同学、朋友也
莫名其妙地被打成了“中右”、“极右”,跑来找他哭诉。他只能无言以对。
    他精于分析情况,对来自中央的信息,都反复琢磨、推敲。邓子恢倒了,为什么?
不就是反对冒进吗?连周恩来、陈云、李先念都反对冒进。可是,没过多久,这些党和
国家领导人都异口同声地改变了反冒进的立场,甚至一个劲地做起了检讨。国民经济发
展计划的指标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一个国家的大政方针,怎么会在很短的时间里,
这么快地反复提高变动呢?他隐隐地感到中央出了问题。可他不敢跟任何人讲,他把话
深埋在心里,只是更加努力学习。
    这次到遂平县锻炼,临行前,中共信阳地委书记找他谈话,提出了严格要求,希望
他能真正深入基层,和群众打成一片,滚一身泥巴,磨两手老茧,走好与工农相结合的
道路。他也暗自下定决心,坚决要求到深山区去,拣最苦最累的工作去干,和贫下中农
打成一片,用汗水洗刷掉自己身上的知识分子味儿。
    陈丙寅没有这么多想法,他也不可能有这么多想法。出身贫农家庭的他,凭着朴素
的对共产党的真挚情感,拼了命去干党交给的各项工作,成立高级农业社,他一连三天
三夜不睡觉,宣传发动,忆苦思甜,搞得轰轰烈烈。打右派,他更是冲锋陷阵,右派反
对共产党,真他妈的不是玩艺儿,不打击他们打击谁?他主持召开一次次大辩论会,打
了一个又一个右派,打得理直气壮,越打越觉得心与共产党贴得近。他才不管什么三七
二十一哩,只要是共产党让干的,就是上山掏老虎娃子,他也会嗷嗷叫地冲上去。没有
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不会有他陈丙寅的今天。
    忠诚使这个农民的儿子变得头脑简单。
    他充满信心地盼望着,这次到岈山搞山区植树造林,一定得搞它个天翻地覆,他眯
着小眼嘿嘿直乐。
    同车异梦,一辆马车载着两个不同素质的人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赵光很欣赏陈丙寅的单纯,可自己怎么也单纯不起来。
    青山越来越清晰,山风习习,满山松鸣谷应,岈山快要到了。
    马车来到常韩村时,已是下午一点多。赵光对陈丙寅说:“丙寅同志,咱们到王丙
寅家去吃顿饭,顺便了解些情况。”
    “中,”陈丙寅笑笑,说,“王丙寅这家伙工作不错,熟悉本地情况,听他喷喷也
中。”
    他们让老汉在路边喂马,二人进了村直奔王丙寅家。
    三间茅草房,一圈黄泥垛成的院墙,王丙寅正在院子里织箔,熟练翻撂着小砖头。
这位矮墩墩的庄稼汉子苦大仇深,十岁就给地主扛活,能使唤着两个老犍牛当墒犁地,
庄稼活是把好手。解放后,他对共产党是感激涕零,每年过年,先给毛主席烧香,再给
列祖列宗上供,把自己的心都想挖出来给党。历次运动,他都冲在前头,吃苦耐劳,带
头组织村上的穷弟兄们成立农业社,他自己被推选为社长。虽然没有文化,但工作有股
虎劲,肯动脑子,组织能力强,颇有号召力,群众威信较高。
    王丙寅一见赵光和陈丙寅喜出望外,连忙搬了两个玉米皮编的“绣墩”让他们坐下,
又从厨房里拿出碗,从缸里打了两碗水,递给他俩说:“先喝口水,我叫孩他娘弄饭吃。”
饭是豆面条子,放了点去年的干红薯叶,一点油星也没有。王丙寅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说:“没有啥好吃哩,怪对不起。”
    赵光呼呼噜噜地喝着,说:“丙寅同志,一家人,客气啥?能有这吃的就不赖了。”
    吃了饭,赵光和陈丙寅掏两毛钱和四两粮票,要付饭钱。王丙寅连忙推辞,赵光严
肃地说:“这是纪律,不收不行。”
    吃过饭,三个人坐在树下,赵光问王丙寅:“农村工作有什么困难吗?”
    王丙寅挠挠头,说:“要说难,俺不怕难,上刀山下火海,俺要眨眨眼就算孬了。
可如今这社小人少的难处,可让俺愁得不轻,就那么几个劳动力,想干点大活都不容易,
社要大一点就好了。原先俺和钟清德商量,能不能两个社合在一块,心里拿不准,没敢
弄,赵书记您说合在一块中不中?”赵光沉思了一会,缓缓地说:“别慌,等等看,这
件事牵扯到政体的改变问题,要充分考虑成熟后,才可以实行。”他心里知道中央成都
会议上提到过并大社的事,但他不轻易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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