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

东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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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惭愧万家百姓心(节选)

  田家英是直接从成都启程从重庆乘船前往参加庐山会议的。六月二十八日,
在从武汉驰往九江的江轮上,他和李井泉又发生了冲突。当时他和周小舟、毛泽
东的英文秘书林克等聚在甲板上,谈起在河南、四川调查的情况,感慨万端地说,
我们党历来提倡说真话,现在都是假话满天飞,越吹越离奇,牛吹得越大越受表
扬,讲真话的老是挨批。正谈得起劲,柯庆施、李井泉等人走过来,柯庆施问,
谈什么这样热闹?田说,现在可是有些地方在饿死人了。李井泉立刻反驳:中国
这么大,哪朝哪代没有人饿死!田没有和他争辩,因为他戳的就是李的痛处。

  李井泉对田家英的仇恨是可以想象的。这个人曾在省委的会议上公开反对密
植。这个人把毛泽东的党内通信在社员大会上宣读,在广播里播放。这个人不顾
省委的密植命令,在他的鼻子尖下另搞一套。这个人  他马上就会知道,竟对
他多年扶植的先进典型罗世发进行策反,揭他的老底。还有更要命的,这个人随
时可以“上达天听”,而他却莫可奈何。

  家乡的境况和挨饿的亲身感受,给田家英的印象太深了,在庐山他不止一次
给好些人谈起在家乡蹲点调查的情况,谈到“真假两个罗世发”的问题,罗世发
已经承认高产是上面逼迫下虚报的,他有一个专门的材料。七月十一日晚,毛泽
东找周小舟、周惠、胡乔木、田家英和李锐谈话,田家英详细汇报了他在四川蹲
点的情况。

  众所周知,庐山会议是以反左开始,以反右告终的。会议的上半阶段,田家
英的心情相当轻松,会上畅所欲言,会后游山赋诗,忘情物外。相反李井泉的日
子倒是不太好过。在李井泉主持的西南组开会时,田家英再次谈到下面受压虚报
产量的问题,虽然受到李的压制“以致讲不下去”,但毕竟使李井泉如坐针毡。
后来李井泉作了检讨,他说他“并不怕讲缺点,只是对把缺点讲得过分有点抵
触。”他承认头脑确有些发热也有官僚主义,钢铁说有把握完成,实际没有办到,
农业产量上报数字过多,农村劳动力动员过多等等。

  比起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的检讨发言,李井泉简直就
算不上作检讨。吴芝圃说:河南共产风刮得厉害,虚报浮夸也最厉害,特向各省
道歉。王任重心情沉重,说今春湖北五百万人缺粮,吃粮水平比五四年最困难的
时候还低,教训确实沉痛,很难过。四川此时的情况比湖北有过之无不及,李井
泉居然未置一辞。

  李井泉公然拒不按规定传达毛泽东的党内通信,一再抵制中央纠左的一系列
指示,按道理应该受到惩罚,然而毛泽东则给予出乎预料的宽容和谅解。七月十
一日田家英告了李井泉的状的那次谈话中,毛泽东解释说:李井泉是挑担子的人,
容易有脾气。还主动承担责任说,我提倡过密植,(关于密植)现在是中间偏右
派。

  七月二十三日,“硬着头皮顶住”的毛泽东终于开始反击,彻底扭转了会议
的方向。至此,在声讨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的喧嚣声中,一九五八年底以来
逐步得到纠正的错误大部分被重新肯定,奄奄一息的大跃进列车再次嘶叫着向黑
暗的深渊狂奔而去。

  李井泉押下的这一注开始大量进账了。七月二十三的讲话中,毛泽东在讲到
公共食堂问题时,表扬了四川:

  “还有一个四川、一个云南、一个贵州、一个湖北,还有一个上海(上海有
十一个县),百分之九十以上还在食堂里。试试看,不要搞掉。不是跳舞有四个
阶段吗?‘一边站,试试看,拼命干,死了算。’有没有这四句话?我是个野人,
很不文明。我看试试看。三分之一的人口对五亿农民来说,多少人?一亿五千万,
坚持下去就了不起了,开天辟地了……如果多几个河南、四川、湖北、云南、上
海等等,那么,一半左右是可能的。要多方面取得经验,有些散了,还得恢复。”

  在虚报浮夸方面,李井泉受到巨大鼓舞。八月一日、八月十一日毛泽东两次
肯定它的好处。

   “放卫星好,放了许多假卫星,还要放的。大放假卫星,有极大好处,无假
哪里来真?有假卫星,才有真卫星。”

  “浮夸之风呢?吹一吹极有好处。你不吹,总要吹的。”

  浮夸是必要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不放假卫星,就出不来真卫星;有浮夸,
才会有实事求是。这套相对主义的哲学使毛泽东往往以常人不可理喻的眼光看待
问题,和文化革命的“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一脉
相承。李井泉确实掌握了这个方法论。

  如此局势下,继续留在大丰的中央工作组处境肯定不妙,而且面临极大的政
治风险。八月六日,逢先知突然接到北京的电话,说田家英有要紧工作,要工作
组立即撤回北京。逢先知全然不知庐山发生的一切,临行前特地拜访了新繁县委
书记曹云生,这一次,曹把心里话全掏出来了。他说:你们做得对(指反对浮夸
和过度密植)。你们如果象地方干部一样,真实情况不向中央讲,国家就危险。
但地方干部象你们这样做,就要挨批判,他们上面还有省委、地委、县委。他再
三叮嘱,这些话是“内部讲的”,不能讲出去。

  逢先知八月九日赶回北京,不知出了什么事,跟在庐山的田家英通了电话。
田只是说,他在会上同李井泉有争论,而且争论得很激烈,主要是高产密植和产
量浮夸问题,不过多数人都同情他。要你们回来,主要是怕你们处境艰难。事后
他对逢先知说,他确实感到,毛泽东头脑已不那么清醒了,听不得不同意见的情
绪越来越明显,到庐山会议后期他感到已无回天之力了!〖注1〗

  毛泽东在会上点了田家英的名,说他历来比较偏右,还是放他过了这一关。
然而田家英精神上的打击是致命的。

  公共食堂前打碎了饭罐伤心痛哭的老太婆,场镇的饭馆前为抢购到一碗米饭
排起的长龙,棍子一戳就露出谷草的“存粮”,令人头晕目眩、脚粑手软的饥饿,
穷凶极恶、荒诞无比的生产命令,惊愧不定,支支吾吾的基层干部……他就置身
于随时可以中止这一切的那个人身边,可他为他们做了什么呢?他曾经拍着胸脯
向那些以为毛主席英明伟大,是下面乱整的善良百姓保证,谁敢打击报复讲真话
的人,就来北京找他……

  庐山会议后那些忧虑的日子里,他以无颜见家乡父老的心情写下这样一首诗:

  十年京兆一书生,爱书爱字不爱名。
  一饭膏梁颇不薄,惭愧万家百姓心。

  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三日,觉察到毛泽东发动文革意图的田家英在家中自尽,
从精神幻灭走向肉体幻灭,年仅四十四岁。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到九月,四川省委在成渝两市召开整整一个月的省委扩大
会,传达“庐山会议”精神,会议一开头是所谓的“政治测验”,到会的一千三
百余名市、地、州干部在不了解任何背景的情况下,先阅读彭德怀的意见书,张
闻天的发言和李云仲给毛泽东的信三个文件,读后人人必须表态。李云仲是原为
国家基本建设局副局长,时任东北协作区办公厅综合组组长。他于六月九日给毛
泽东写了一封长达一万多字的信,对大跃进提出尖锐批评,直言党犯了“左倾冒
险主义”的错误,毛泽东在庐山会议后期批发了《李云仲意见书》,写了近三千
字的批示,称李是“一个得不偿失主义者,有些地方简直是‘有失无得’论者”。
当然到会的干部开始是看不到毛泽东的批示的。不过测验答案并非滴水不漏。一
些政治上受到信任的领导干部被打了招呼,于是作了旗帜鲜明的表态,一些警觉
性较强的干部含糊其辞。对三个文件表示支持的只是少数正直而又未得到内部消
息的人。表完态,才放毛泽东讲话录音,传达中央决议。在参加会议的人中间,
“揭发出五十几个或者是右倾分子,或者是有严重右倾思想的人,”从中筛选出
八个“典型”在大会上重点批判。其中批得最凶,并戴上“反党集团”帽子的,
是泸州地委第一书记邓自力、书记崔章、专员陈怀堂。

  所谓以邓自力为首的邓、崔、陈反党集团,干了些什么反党勾当呢?邓自力
从《党内通信》下达后,在泸州地区解散公共食堂,把核算单位下放到生产小队,
给社员分自留地,实行生猪私有私养等,解万民于倒悬,被泸州老百姓呼之为
“邓青天”。以地委的名义,在全专区范围内普遍推行这些作法,为全川绝无仅
有。邓自力搞这一套,下有老百姓支持,上有这一时期中央文件指示作依据,所
以他敢和李井泉硬抗,对李井泉的刺激可想而知,只是当时不便下手。如今气候
一变,立即被作为典型抓了出来,在省委扩大会上轮番批斗,会开到一半,有关
泸州地委右倾机主义错误的材料已下发各地、市、县委。

  大会重点批判的八个人中,李井泉认为最坏的是省委农工部副部长夏戎。
“八个同志比较”,他说:“如果讲品质坏,我看第一个要算夏戎……坏是坏透
顶了。”他补充说:“当然还没有彭德怀那样坏。”夏戎的确有“劣迹”,他带
着检查团下去,社队干部带他们参观高产田,他扯起一把稻子当着众人吼:“这
样的稻子能打几千斤?”仁寿县报告棉花亩产千斤,他挖苦:“连杆子一起秤差
不多。”但这还不是他真正坏透顶的地方。后来省委农工部组织的批斗会上,有
人突然质问:第一次省党代会,你为什么不投李政委的票!

  夏戎莫名其妙:我投了李政委的票啊。但人们不容辩解,硬说就是他干的。
一九五六年七月四川省第一次党代会,谁第一个不投李政委票的案子,至今还在
侦破。包围圈缩小到夏戎身上,所以他坏透顶。李井泉下令,“可以保留党籍到
农村去锻炼。”

  从庐山凯旋的李井泉精神焕发,斗志昂扬,讲话的口气摹仿气势磅礴,挥洒
自如的“领袖”风格。九月二十六日下午,他向参加省委扩大会议的干部发表总
结讲话,他们经过一个月的表态、惊骇、转弯、揭发、检讨、批判、被批判,已
如惊弓之鸟。

  “会议的前一阶段等于练兵,后面这一段是打仗。这次打仗是打得很激烈的,
放了些机关抢、迫击炮、但没有放原子弹……这个会议有成绩,一个是在一千六
百人中间,揭发出五十几个或者是右倾分子,或者是有严重右倾思想的人……这
个很必要……这些高级干部是我们的骨干,我们党的核心,在我们骨干和核心内
部,发现有这么一批右倾分子,人数不多,主席讲百分之一、二、三、四、五,
但是他们影响比较大,所以要加以批判。”

  会议期间,泸州专区下放的公共食堂,已经勒令全部恢复。火速炮制的最新
材料,声称群众一直反对解散食堂,对恢复食堂欢欣鼓舞,这些颠倒黑白的谎言
很合李井泉的口味。

  “泸州地区近来情况也好起来了,食堂也恢复了,印那些材料中同志们也看
到了,他们那些人里面有许多积极分子是不赞成解散食堂的,他们不是这样问吗:
‘这是上级的命令,还是要我们自己散伙?如果是上级的命令,那没有话说;如
果是自己散伙的话,我们不干。’可见他们是不赞成的。而且为着反对解散公共
食堂,他们采取‘阳奉阴违,两面派的手法’,表面上报解散食堂,实际上没有
解散,这叫革命的两面派,这有什么不好!这也是虚报浮夸,但是这个虚报浮夸
应该提倡。”

  说起“虚报浮夸”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东拉西扯数落了右倾分子的
种种罪行之后,他又回到这个题目上来,开始阐述高指标的伟大作用,以及对实
事求是的不屑。

  “越低越好,叫做老实!越高越坏,越虚夸……现在有些人似乎觉得自己订
计划不高不低,最科学了,最马列主义了,但开会讲起来就没多大劲头……以后
我们不能那样公布,同志们敢想敢干想多搞点,是个好事情,他的措施也会积极
起来。”

  计划订得“不高不低”不是马列主义,怎么订是马列主义呢?他喋喋不休地
放他那张关于高指标有利调动积极性的老唱片。

  他幸福地回忆起如何在毛主席的教育鼓舞下,树立起这种雄心大志的。

  毛主席经常鼓舞我们要游泳,要到长江里去游。修三峡水库我怕重庆淹了,
我说:“哎哟!我不赞成把水位提得那样高!”他说:“你不赞成?重庆江里将
来变成一个海,海里将来可以大游泳,你不赞成吗?”这个话一讲就把我讲通了。
有了大海这就有力地告诉我们一个伟大远景,如果将来真变成了大海,整个世界
都要变样,不要说全国,要发多大的电力,总要有个大嘛……

  讲到这里,他开始激动了。从一九五八年放卫星开始,为了表现这种“雄心
大志”,他可谓顶住了方方面面的压力,现在可以出一口恶气了。

  “我想辩护几句,万斤亩是我吹起来的,我现在主张拼命搞……今年不搞,
明年还要搞,总要搞起来。我在想,你们不赞成万斤亩?我说两季嘛,再不行三
季嘛,你说做不到……不要悲观失望,他们不信,我们就拼命搞出结果给他们
看……”

  他脸色发红,抬高了声调:

  “至于一年到不了,二年;二年到不了,三年;三年到不了,五年;五年到
不了,十年。试试看,十年到不了,我在时,我要作检讨,我死了,我告诉我的
儿子替我检讨。”

  除非他死了他儿子继续搞,否则凭什么儿子该替老子作检讨?事实上他的确
发过这样的誓言。大约是脑袋充血的缘故,他张开了想象的肢膀。在谈到米丘林
的生物杂交学说时,他关切地问道:

  “红旗公社牛与猪交配,不知长起来没有……中国人与外国人生的杂种,听
说也要聪明些……总之,希望同志们以一种伟大的气魄去领导生产的斗争。”

  这位满脑袋万斤田、杂交、一大二公、“要捞就捞一大把”伟大气魄的全省
最高领导好不容易收回话题,讲起正在从上到下全面展开的反右倾运动。中央规
定,关于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决议,不发到公社,只能口头传达,而李井泉要求,
把提到“彭德怀反党集团”的省委文件下发到公社。他承认,这样做“同中央有
点出入”,但是“我看关系不大,不要紧”。再次表现了他为我所用的气魄。
〖注2〗

  省上批判大会召开的同时,反右倾运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各级大规模展
开,其方法是省委扩大会的故伎重演。经验丰富或听到风声的含糊其辞王顾左右
而言它,不知底细或正气浩然者见堂堂彭总都那样讲,勇气大增,嘴巴放炮。到
突然开始“反击”,早已证据确凿,悔之晚矣。

  在大规模的政治运动中采取这种诱供式的方法整人,对人的心灵的伤害和社
会政治环境的毒化都是深远的。不难想象,彭德怀、张闻天、李云仲那些真诚中
肯的批评,会在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心中产生共鸣。对于因此而惨遭不幸,以及
侥幸躲过的人,今后的选择要么钳口不言,要么心口不一地过日子;对于用这种
方法整人或口是心非捞到好处的人,受的是另一种伤害  人格和良心的堕落。

  为了把暗藏的右倾份子挖出来,主持运动者还千方百计动员大家“鸣放”,
以“引蛇出洞”,把不久前对付“右派”的一套搬到党内来。温江专区各县反右
倾运动的五级干部会议编发的大批简报,记录了这种坑人的手段是如何进行的。
郫县报告,他们将运动分为四个阶段进行,一、大鸣大放,畅所欲言;二、组织
先进队伍,进行大会发言,肯定成绩,树立正面典型;三、大会重点批判,小会
自觉检查,问题严重的右倾分子,根据情节轻重分别给予处分;四、学习省、地
委关于“坚决反对右倾思想,增产节约粮食,胜利渡过灾荒”的指示,安排当前
工作,订入库、生产计划,大抓晚秋作物……

  鸣放  划类  批判、处分  交征购,全区所有的县都是按这个程序进
行的。新都县关于“鸣放阶段”的一份简报以惊人坦率记载了这一过程。

  从发展情况来看,开始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顾虑。在读了反面材料后反映说:
“这些话与我知道的农村情况简直符合,打到‘心心’头去了。”有的人在思想
上与反面材料脉脉相通,但不敢说出来,害怕“说出来当右派划不来”、“怕当
典型人物,半天下不了台台”。有的是观火拿脉,互相观望,思想顾虑大……

  反右以后,基层干部对这一套“引蛇出洞”的手段心有余悸,有些人也确实
学乖了。为了把这些“观火拿脉”家伙的话勾引出来,组织者就又安排一些人作
诱导性发言,并加以表扬鼓励。

  “针对这些思想顾虑,一方面我们在讨论中树立敢想、敢说、敢暴露的典型,
另一方面是引导大家摆事实摆问题,以人民公社化、大跃进、增产、毛猪下放、
生产措施等问题,结合本区本队情况摆问题摆看法后,鸣放逐步导向深入……”

  树立“敢暴露”的典型,把平时窃窃私语的话题公开摆出来,谁经受得起这
种“引导”?基层干部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象火山一样喷发了。

  他们说,人民公社把人民害苦了:

    在短短的时间内,互助组变小社,小社变大社,大社变公社,时间太短,
成立小社还学习四十天,公社开会就宣布成立。

    又没收自留地,又收鸡,说了发工资又不兑现,分配不给现钱,连买草
鞋的钱都没有,对社员打击太大了,情绪咋个会高嘛!就是县长来都没劲。

    公社化后明说吃饭不要钱,实际上还不是我变牛抵来的。

    公社化后,车子(鸡公车)没得了,竹子砍光了,毛猪喂死了,肥料也
少了,现在连沤粪的葫豆杆杆都没有了。

    说得安逸(四川方言。舒服、良好之意。──编者),每个月发工资,
结果几个月不发;卖狗皮膏药。过去一年妇女挑花每个月都挣七八元,现在一个
全劳力每个月才两元。

    公社化以前社员自留地的菜长得好安逸哦,现在草比菜高。

    大兵团作战,早晨三四点钟起床,咋个照顾老人娃儿嘛。食堂吃饭几里
路,下雨天拖儿带女也要去,数九寒天老年人硬是伤心。

    大兵团作战,几十个人一天挖五分地。往年家一个劳力一天栽秧子两三
亩,现在栽两三分。

    大兵团作战,好儿好女不相见,好夫好妻不团园,坝起通铺睡,有娃娃
的妇女请不到假,硬难过得很。(有的)娃娃都掉到茅坑头淹死了。

    晚上大兵团夜战,拆社员的房子打火把,下雨顶簸箕、戴斗笠,睡在田
坎边上,一点没有盖,好惨啊。

    今年粮食紧张和去年政府叫放开肚皮吃有关,我们不放开吃,还批评我
们保守。

    过去社员猪牛死了好伤心,现在死了安逸,好吃肉。

    幼儿园搞不起来,管他的哟,垮了算了。

    人民公社还万岁啊?

  他们说,大跃进是损失惨重的“大跃退”:

    不叫大跃进,叫大跃退。

    大跃进拆老墙,积硝泥,有的根本不拆,点起火烧。火车站当面的大院
子烧了一个晚上,天都红了。

    我们上山炼铁,点二十五个炉子,才流四两铁,我算了一下成本,比金
子还投价。

    油菜增产了,油少了;猪增加了,肉少了;粮食增产了,饭吃少了。明
年再增产,不晓得吃啥子。

    说是发展重工业,机器又没看到,还不是叫我们这些肉牛去整。

  他们对瞎指挥和浮夸深恶痛绝。

    共产党啥子都合适,就是栽秧子稀密不合适。社员不通,干部百分之九
十以上都不通。通了是嘴巴通,思想不通。

    过去生产由我们自己搞,现在由上面派来的工作干部搞。你管我栽稀栽
密,把征购完成了事。

    谷子栽稀了,打一千斤还说是不接受先进经验;栽得密,打一百斤还是
受表扬。

    栽秧子工作干部拿尺子来量,打谷子就不来了。不密植骂得你狂迷狂眼
的,收成不好,又喊你找原因。

    密植,我看就象下猪儿一样,下多了就不壮。秧子稀了三窝就是一把,
密了七八窝一把,你看哪个划得来?

    每亩叫用三十万斤肥,就是铺一层砖也没那么重,这不是鬼整鬼吗?

    拿些田来空起,安排少种多收,连大春都没有种,后来看不对头,又叫
种,季节都错过了。

    干部外行变成内行,我们内行变成外行,老农民都种不来庄稼了。

    整社查瞒产,摆余粮,哪来的余粮啊,把谷种拿来摆起,显屁眼儿白。

    你们说增了产,我们肚皮没有增产,你们捆、打、吊,我们抵、赖、拖。

  对高征购的抵触反抗情绪,发展到把“政府”和过去地主相提并论。

    每亩才五百斤,就征购五百斤,叫我们吃啥子!

    去年完成公粮、统购任务,每天晚上都喊到公社开会,说不好就斗争,
像逼地主退押一样。

    弄死都弄不够他们,比地主还凶。

    过去打下谷子地主跟到屁股追,生怕你不交租子。现在政府喊你赶快拿
去上粮,生怕你吃了。

  什么也没有饥饿对他们的打击更大了。

    吃这么孬(四川方言,读如撇(piè),糟糕之意。──编者),我
骨头都松了。

    现在妇女都生不出奶,小娃儿好惨啊。

    我一群小娃儿,一天总共几两米,安心把人饿死。说关心儿童,瘦得像
干猴儿一样,像这个样子就叫毛主席的好儿童啊?

    社员饿,我们也饿,咋个带头呢?上粮到火车站几十里路,我试过,推
到半路就饿了,只有吃水。

    连劳改队都当不到,劳改队一天还有两顿干饭嘛。

    建立公社生活好,吃大月饼  糠枯。

    马路上的石头,如果煮得粑(四川方言,软。──编者)都吃了。

    过去人跟到猪撵,现在猪跟到人撵。人都没吃的,还有猪吃的啊?

    今天食堂的人推米去上公粮,社员都上吊了,开开门舌头一人两寸半,
逗起好长,咋个办啊……

  在这种情况下,要使人不作今昔对比,不对政策乃至政府产生怀疑是不可能
的。

    解放前案桌上肉都卖臭了。为啥解放后没肉吃?

    现在不如过去当长年(四川方言,长工。──编者),当长年都吃得饱。
我硬想去帮人。

    以前是“要想新衣嫁那天,要想吃饭八月间”现在都不行了。到过年过
节,社员心都焦烂了。

    过去帮长年一个月还有两斤烟吃,现在连帮长年都不如。

    现在是大家哄(四川方言,意同骗哄,读如huō。──编者),上级
哄我们,我们哄上头,社员也哄,总之大家互相哄,哄去哄来哄了肚皮。

    现在是国富民穷。

    究竟是干部作风问题,还是政策问题?〖注3〗

  ……

  如果不是白纸黑字记录在案,很难相信这些话是出自社队干部之口。原来他
们既不愚蠢也有良心,他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无时无刻不希望尽快结束这一切。
他们在反复的诱导下,以为上面真的要开言纳谏,拨乱反正,所以把咽在肚子里
的话吐出来,没想到上面是在罗织蛛网,诱其入围。

  新都县委的简报说,经过两天的鸣放,问题已经“摊开”,紧接着便转入了
澄清事实、提高思想的“辩论”。划分左、中、右三类人员的名单,也暗中排列
出来了。

      初步排类的情况是,农村干部(包括下放干部在内)参加五级干部会议
    的六百九十人,其中一类的三十一人,二类二百六十四人,三类七十五人……

      三类,即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中,有公社党委书记四人,管理区党支部书
    记二十三人,生产队干部四十八人。这是县上的大会搞的,回去各公社还要
    搞,就远远不止这个数了。

  反右倾运动的划类经过规范,共分四类:“决心大、干劲足,完成各项任务
坚决,力争上游”的为一类;思想基本坚定,属于中游的为二类;有严重右倾思
想的为三类;戴右倾机会主义帽子的为四类。

   类别一定,你的命运也就定了。先是批判斗争,检举揭发,检查交待,然后
撤职查办。在郫县县委扩大会上,二十二个公社党委书记有五人分别划入三、四
类;其中大会批判的有竹瓦公社党委书记姜吉福,红光公社党委副书记刘德明,
兰寿先。

  在接下来召开的生产队长以上干部会议上,一千零一十二人中,有三百七十
五人在会上作检查交待,占到会人数的百分之三十七。划为三、四类的开初有九
十九人,一些吓坏了的干部赶紧回去把征购完成,才得以幸免,最后划定三、四
类人员五十五人。

  除了“鸣放”出来的言论要批判,工作中的“右倾”罪行也得一一清算。这
些罪行包括:推翻、压低产量,不完成国家征购;停伙、分粮到户,妄图搞垮共
产主义萌芽的公共食堂;给社员分自留地;将毛猪下放到户,“恢复毛猪私有
制”;把核算单位划小,以及“工作中缺乏朝气,干劲不足”等等。

  翻开当时已经下发的中央文件,这些所谓罪行全都有根有据。例如,被划为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郫县竹瓦公社党委第一书记姜吉福,他干了什么呢?一、分
粮到户,“实际变相解散了食堂”;二、“假借中央政策”,下放毛猪给社员私
养;三、同意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

  什么叫“假借中央政策呢”?这其中哪一条不是中央明文规定的呢?

  因为中央现在的政策又变了,所以……

  年初以来好不容易纠正过来的一点点东西,现在又全部翻了过去。唯有弄虚
作假、谎报征购翻不过来,然而这个罪名却一巴掌推到基层干部头上,幕后支使
者洗涮一净,这又是郫县创造的一个奇迹。

  征购入库时,手段更为恶劣,弄虚作假,报谎账,造假单据……红光公社犀
浦一大队分支书记刘子成,两年征购都没完成任务,为了想蒙混过关,假报完成
任务的划码单,给国家交泥巴谷子,隐瞒三十三万斤谷子给社员吃……唐元公社
社长宋万立,今年小春入库时,在二管区弄虚作假,报假账,亲自加盖私章,向
公社多报完成了五千多斤……

  郫县的聪明之处,还在于他们不像其它县(如新都)那样,处心积虑地发动
鸣放。在县委扩大会和随即召开的生产队长以上会议上,均是“开门见山”,直
接开展揭发批判。然而从实际发生的情况看,很难认为是出于保护干部的动机,
更大的可能是因为郫县的问题太多,隐衷太多、短处太多、鸣放出来不好收场,
徒授人以柄,有损先进形象。然而鸣放是上面的安排,不能不搞,否则坏人不充
分暴露,运动不彻底也不好交待。所以运动开展到公社以下,才发动“鸣放”。

  基层的鸣放也极为小心谨慎。如红光公社最初在三个管区采用三种不同方法
试点。红光管区(即老红光社)是“边放边辩”。一放出来就“辩”回去,剩下
的话当然吐不出来了。犀浦管区是“根据以往言行直接检查辩论”,只算老账,
根本就不让你放。只有幸福管区是“先鸣放后辩论”,仅仅在小范围内这一放,
就不难看出为何如此小心谨慎了。

    啥子大跃进喽,据我看只有三点:一、上公粮是大跃进,男女老少一齐
发动,白黑连夜往国家仓库头推。二、打谷子是大跃进,连夜打下来晒都不晒就
拿走了。三、割麦子是大跃进,白天割,晚上打,第二天就拿走,这不是大跃进
么?

    啥子人民公社吃饭不要钱,拿我来说,未必一个人三个人都供不起?

    高级社就出懒人,公社化就更懒。

    把田退给我,你们把啥子都给我没收了,简直把我整垮杆了。

    亩产一千多斤,连草都秤不够。铺盖窝里头挤眼睛,自己哄自己。

    如今真是怪事情,草长来比谷子深,谎壳用仓装。

    啥子三×七寸,栽起倒好看,长起不好看。头数今年欠收,每亩才打七
八斗,以前每亩打一石二、三,往年几窝一把,今年几十窝一把,米都小颗些。

    以前吃肉是打牙祭,现在吃饭是打牙祭。

    现在的农民是又饿、又痨、又累,上了公粮统购就没有吃的。一天喝点
吹汤饭,饿来两根骨头三根筋,倒在石板上起不来……还不如过去当长年。

    往年我喂的猪随随便便都是两百斤,现在喂来光架架,才几十斤就杀了。
猪没有粮食喂,屙的屎都是黑的。

  ……

  一个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亲自视察过的,全省乃至全国的闻名的先进单
位,稍稍揭开一角,就露出如此见不得人的丑态;李井泉一手树起的高产密植样
板,落得如此下场,“鸣”起来得了么?

  反右倾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正值秋收大忙季节,老百姓在忙收,各级领导
也在忙收  收征购粮。各县都把征购和反右倾“捆起来搞”,谁交不够公粮就
是右倾分子。正在运动的风口浪尖上,谁愿意往枪口上撞呢?所以征购任务比五
八年完成得“既快又好”。

  在这件事上,郫县干得尤为彻底。去年假报征购数一案,虽然靠了省上的袒
护不了了之,但终归已是不言自明的事实,今年是绝对不能再那样干的。他们要
实实在在把“丰收”的粮食收上来,报答李政委的关怀,给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以
有力的回击,让那些对郫县心怀不满、伺机发难的人口服心服。

  一边开会,一边组织征购,征购完不成便拿到会上去斗,什么时候完成什么
时候脱手。庐山会议似乎是计算好了似的,传达精神,掀起运动刚好和秋收同步。
“在这样繁忙紧张的秋收秋种季节里,召开这样大的会议是有矛盾的,”郫县的
会议简报说。“但从会议的结果来看,不仅解决了这个矛盾,而且更加促进了当
前的工作,”因为“通过批判和辩论,使到会人员清醒了头脑”。他们的确清醒
地看到,这次运动非同小可,连堂堂国防部长、彭大元帅都打成了反党分子,谁
敢不从?他们先前已经见过“分子”们的下场;贪污分子、阶级异已分子、反革
命分子、右派分子……一旦被扣上这顶帽子,就是阶级敌人、敌我矛盾、一落千
丈、万劫不复。现在,那顶骇人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帽子正捏在别人手上,
而且是有计划有指标地分配下来,一定要扣完为止。现在会上已经提了几个上去,
摘去了乌纱,扣上了“分子”的帽子,你还想上去凑数么?政策已经交待明白,
杀掉的鸡还在淌血蹬腿,何去何从随你选择。

  人当然要选择活路,大家表示:

      进一步巩固人民公社,办好食堂……把下放的自留地、毛猪收回来,集
    体耕种和饲养。并表示保证在二十号以前完成国家征购任务。过去压低产量
    的,已检查了错误,报实了产量,从而高产田、高产片又在全县各地出现。

  出现了,就要兑现。

      各公社都一边开会,一边指挥家里征购入库及生产战斗,不少干部白天
    开会,晚上回去亲自率领群众进行战斗……崇兴公社中队长张桂华……通过
    这次会议,大有转变,水稻亩产由原报五百斤报到九百三十斤,每晚回去组
    织入库,亲自率领群众夜战割、打谷子,一晚上就组织入库五万多斤。

  这就是鸣放中所说:“连夜打下来晒都不晒就拿走了”那回事。

  这是名副其实的一次“国家想多拿一点、农民想多吃一点”的大争夺,争夺
的结果是农民被搜刮一尽告终。郫县县委九月十六日的简报说,全县五九年征购
任务一亿九千五百多万斤,九月八日会议开始时仅入库六千多万斤,会议开始后,
日进数由四百多万斤增加到八百多万斤。九月十四日会议结束时,已完成一亿零
五百多万斤。

  交够,话就好说。这次会议开始划的三、四类人员九十九名,其中大部分为
征购完成不好的。经批判斗争,积极上粮“转变很好的”四十八人,便划到一、
二类去了。〖注4〗

  反右倾运动层层往下搞,一直搞到老百姓头上。越到下面,斗争越野蛮残酷。

  县委书记赵金波在合兴说:“凡是没有完成征购、没留粮的地方,都是右倾
机会主义分子,弄去修铁路。”

  赵金波主持会议(钟光林、郑功瑶、潘兆清都在场),脱衣服、跪倒、站板
凳、跪竹片、砖,衣服都脱了,集中全公社党员和队以上干部参加……

  红旗管区驻社干部梁××借反右倾为名,用十多根晒席、板子专门搭一高台,
将社员弄来跪竹片,脱衣服受冷,先后斗争过的有十九人之多,群众无不切齿痛
恨,敢怒不敢言。

  周桂林此时已经被另眼相看了,他一直反映缺粮,完不成征购,令公社和县
上颇为不满。这时,公社又用了“互派工作组”的老办法催粮。

      团结、东风干部带十多人到合兴催粮,赵(金波)说:“看你周桂林调
    皮,这些人都是硬扣人的。”食堂的粮都上了,潘(兆清)对三队邱××说:
    “公粮都不完,还要吃饭?”

  红光管区八队队长钟发田,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农,因为对瞎指挥不满,和郑
功瑶顶嘴,当场弄到食堂斗争,划为四类。

  四类,即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公社党委书记就可以划的。共产党员、红旗
管区副主任毛炳高的命运更加凄惨。

      斗争时,把裤腿挽起站板凳,跪砖头。赵(金波)定罪名:“对上粮抵
    触,右倾思想严重,回去监督改造。”回管区又斗,指头都打断了,六O年
    二月就疯了,不久死在东林管区……社员说,连根狗都不如,讨不到吃。〖
    注5〗

〖注1〗逢先知:《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央文献出版社,一九九六年
版。

〖注2〗《井泉同志在省委第一届第十一次扩大会议上的总结》(录音整理),
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六日下午。

〖注3〗中共新都县委:《关于召开五级干部会议鸣放阶段情况简报》,一九五
九年九月十四日-三十日。

〖注4〗《郫县县委扩大会议简报》,一九五九年九月十六日。

〖注5〗温江地委组织部:《合兴联合管区干部第二次座谈会记录》,一九六一
年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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