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

东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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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力回天

  李井泉按照“主席的方法论”坚决抵制纠左,一个人在广汉根据中央指示大
搞“倒退”,此人就是温江地委副书记曾笳。

  曾笳为了地委要给李政委一个交待所作的检讨,实在是极不严肃。妻子宋立
华问他检讨什么,他说“我检讨嘴巴不好”。实际上他嘴巴继续不好,公开发牢
骚说:“红光公社的郑功瑶,倒霉就倒霉在这小女子身上。我们说了几句老实话,
郑功瑶在那里讲了几句假话,结果是我们挨批评,郫县就是不老实。”

  李政委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一九五九年初,宋文彬就告诉他,省委的意思,
要你下放劳动,并且是“以普通社员的身分参加劳动”。曾说,好,我就喜欢劳
动。当了几天社员,第二次郑州会议精神下来,宋文彬就把他叫回来,要他下去
抓个纠正共产风的试点,这正合他的口味,选了广汉县北外公社的一个生产队蹲
点。

  蹲点的三中队就在北门外,一出城就看见一群群的农民在葫豆田里摘  准
确地说是抢葫豆。他楞了,二月间葫豆还没“饱米”啊,现在摘太可惜了嘛。马
上找干部社员开会了解,大家说,现在以管理区为基本核算单位,庄稼收了统一
分配,哪个中队缺吃的,就到有吃的队上去调,现在队队都缺粮,队队都怕自已
吃亏,所以葫豆还没熟都去抢,“你不抢人家要抢,哪个抢到该哪个,反正都是
大家的。”葫豆抢完了,地却没人去犁,其它春耕工作也丢在那里,道理是一样:
大家的活大家做,你不做我也不做,哪个又愿意给“大家”做呢?

  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不优越性暴露无遗,曾笳就要在这个问题上下手。
先拿最能体现优越性的“吃饭不要钱”开刀。那时候有一幅到处引用的对联说:

  “自从盘古开天地哪见吃饭不要钱?
  而今人民掌乾坤从此生产不靠天!”

  红光公社“富裕农民”范克成也曾在家门口贴了一幅对联:

  “吃饭不要钱有何趣味,
  做事要长远无过乐观”。

  这位预言家的话很快就兑现了。

  多吃了粮食不说,还吃坏了品德,干活路一群一伙打打闹闹,锄头变成了板
凳拐杖,间或高高举起,自由落下。队上有三户广汉县城人,公社化后下放当农
民,饭一吃就到街上坐茶馆,根本不出工。曾笳一天到城里剪头,见队上一个进
城担粪的小伙子躺在理发摊的长凳上睡觉,他剪完了头,小伙子还躺在那儿。他
问,你一天担几挑?“一挑”。你能够担几挑?“八挑”。为啥只担一挑?“吃
饭不要钱,按月发工资,挑那么多做啥?”

  曾笳第一着,取消“吃饭不要钱,按月发工资”,社员出工评工记分,按工
分决定吃粮标准和工资标准,不劳动者不得食,不得钱。一下子出工问题就解决
了。

  第二着,划小基本核算单位。中央规定基本核算单位下放到原高级社,省委
规定下放到管理区。曾笳蹲点的三中队一百一十一户人家,相当于原高级社。曾
笳按中央的办,把基本核算单位定在中队。结果还是不行,全队一百多户人家,
三五户一个居住点,生产队长派工“哨子吹烂,脚杆跑断”,社员出工象鸭子翻
田坎一窝蜂,生产效率极低。实践证明,不仅省里的规定行不通,中央的规定也
行不通。

  四月全县万人算账大会上,曾笳向基层干部和社员代表提出一个问题:以原
先的小社(初级社)为核算单位如何?

  回答他的是大喜过望的一片欢呼:

  “这样干我们保证把生产搞好!”

  “累死都情愿!”

  “早就该这样干了!”

  曾笳和县委干部研究决定,先以生产落后,缺粮严重的向阳公社搞试点,把
核算单位下放到原初级社。他向宋文彬汇报说,这是群众的要求,宋文彬同意试
一试。

  以过去的初级社为核算单位,必须把现在的生产队划小,但这样一来,就成
了公社  管理区  生产队  生产小队的四级核算,和中央规定的“三级核
算,队为基础”的原则不符。曾笳提出,把生产队一级取消,把管理区划小,搞
成公社  生产大队  生产小队三级,实际上就是大跃进收场后不得不实行的
那种体制。

  第三着,“搞垮”公共食堂。他蹲点的中队,四百多人全在一个食堂吃饭,
住得远的吃一顿饭来回跑十多里,老年人一日两餐走路都困难,遇到雨天更惨。
曾笳和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三个月时间只吃过一次肉,肉端出来,几百只土碗
在地上摆开,几百双电筒似的眼睛盯着饮事员的瓢儿,男人们的喉结在滚动,女
人们紧紧地抓住孩子,生怕他们会扑过去,这碗少了,那碗多了,添过去,匀过
来……曾笳看着表,整整分了两个半小时!

  过去一家一户的小锅小灶,多半用谷草麦草树枝树叶做燃料,现在几百人的
大锅大灶,非烧柴烧煤不可,川西坝子不出煤,外地运来的太贵买不起,只有砍
树子。树子砍光了砍竹子,竹子砍光拆房子,烧农具,曾笳决定给这个怪物动动
手术。先把全中队一百多户人家划成五个小队,每队二十多户,把土地、耕牛、
农具、包工包产的权力全部下放到小队,食堂也就顺理成章地分成五个。

  让它存在也是迫不得已,实际上他迫不及待想把这颗“萌芽”掐掉。他到处
高谈阔论:“苏联的集体农庄还是各吃各的嘛。我看到共产主义也不会有公共食
堂”,“还是一家一户吃有计划”。地委拨给县上的救济粮,他决定直接分到户,
理由是:“分到食堂几天就吃光了,分到户还可以多吃几天”,以人定量,分配
到户的中央指示一下来,他不理睬省委的解释,要求全公社将小春粮食分配到户,
食堂名存实亡。

  第四着,下放毛猪,分自留地。公社化以后,社员毛猪全部入社,不准社员
私人养猪,曾笳见集体养猪场的猪瘦得站都站不起来,心痛地对干部说,公社化
前全区毛猪每月增加十万头,公社化以后每月减少八万头,只有把毛猪下放给社
员才是出路。中央下达毛猪饲养“公私并举”的方针后,他说,要放就放到底,
将集体养猪场解散,毛猪全部下放给私人喂养,并分给养猪户自留地。

  既然大气候是纠左,对深恶痛绝的万斤田他自然不会放过。他指着县人委试
验田立的万斤田牌子:“吹那么大的牛干什么?自欺欺人嘛,取掉!”毛泽东的
党内通信一到,他更是乐不可支,公社的包产指标已按二千到二千五百斤落实到
每一块田,他下令降到“包产六百,争取一千”。栽秧的时候,省、地的密植命
令如十二道金牌,他对社队干部说,搞两块密的,其它按老办法栽。有人担心县
上追究,他说:“不管他们的,就按我们说的办”。听说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在
新繁大丰公社栽七八寸见方的秧子,他叹道:“田家英真把农民的心意摸到了!”

  一九五九年初春,田家英受毛泽东之托,回四川老家调查农村情况,工作组
中还有毛泽东的另一位秘书逢先知。省里对这位来自毛主席身边的“田主任”既
不敢怠慢,也有所警惕  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眼儿?最初他的目标是郫县,但
二月十七日他到红光公社去调查后,人家就看出他是什么心眼儿了。严格地说,
这算不上调查。公社书记郑功瑶拿个本子,一条一款地汇报,这是她三天两头要
做的事。当郑说到今年贯彻少种高产多收的方针,层层搞万斤田时,田问:“你
们搞少种高产多收,是减少复种指数,还是搞间隙地?”又说:“少种高产多收,
我认为在郫县这样土地肥沃的地方,减少复种指数,提高单位面积产量是对的。
象安岳,丢土地太多了。”

  安岳是省委树的少种高产多收典型。这一棒,就打到省委头上。当郑读到整
社中富裕农民对公社化不满,开展了辩论时,田问:“辩论如何辩法?斗争没
有?”又是一棒。讲到幼儿园,他问:“死娃娃没有?”讲到建居民点搞“田园
化”,他说:“不要把地占多了”……〖注1〗

  很快别人就发觉来者不善,他也很快发觉在郫县难以有所作为。省、地、县
的干部随时伺候,走到哪跟到哪,所去的地方都作了精心准备。本来他此行是保
密的,这样一来和公开视察有什么两样?在此之前,他的同事逢先知就是这样无
功而返的。他决心甩掉这队“尾巴”,到新繁县去。

  新繁与郫县毗邻,各方面条件在仲伯之间,也是省里的重点,也有个和红光
公社不相上下的先进典型  新民公社。大跃进以来,两个县一直较着劲,你追
我赶,大搞竞赛,卫星放得不相上下。另外,田家英的一个舅母就住在新繁的崇
义乡的乡场上。他对新繁县干部罗远述说:“我舅母该不会哄我嘛。”

  你选择蹲点的崇义乡距成都以北十公里,公社化后改为崇义公社,田家英想
给它改个响亮点的名字:“粮食产量上不去,社员肚皮吃不饱,你崇尚义气有什
么用?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夺取粮食大丰收,改个‘大丰’公社好不好?”干部
社员一致同意。

  他在社员大会上说:从前,李太白上韩荆州书说,“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
一识韩荆州”。什么是万户侯?我看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就象万户侯,万多人的
领导嘛,任务是什么?上报国家,下安黎民。拿什么去报国安民?第一就是粮食,
民以食为天嘛。国家的粮食储备多多的,老百姓的肚皮吃得饱的,公社书记的首
要任务就算完成了,就是党的好干部。作到“万家生佛”,就是一个好的“万户
侯”。

  大丰公社的干部社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他从何来,只知道他叫“田主
任”。田主任一口道地的家乡话,见人就笑嘻嘻地打招呼,一有空就这家院坝串
那家院坝,男女老少都摆得起龙门阵。他最喜欢娃娃,经常手头抱一个,背上背
一个,老乡们给他取个外号叫“送子娘娘”。公社的小灶他不去,和社员一起吃
公共食堂。割麦子、栽秧子,出工收工跟社员一起。社里积肥,他拉起架架车去
成都拉大粪,有时一天往返两趟,有一次差点摔到粪坑里去。有天晚上,他跟两
个干部刚装满一车粪,下起瓢泼大雨,只好把车子存放了,到省委招待所投宿。
门卫见这几个裤脚高挽浑身透湿粪臭哄哄的角色,硬是不准进去,幸好招待所长
出门遇见,原是认得的,才得住下。

  走进老百姓的生活,他的心就一天比一天揪紧了。刚去不久,他就听说农民
到附近的天回镇挤馆子吃饭。他专程去调查,只见几家小小的馆子门前人头涌涌,
几百农民排着长队买饭吃,有的买了饭倒在兜里就走。馆子每天供应有限量,人
多饭少,争先恐后,哄闹不息。看得他眉头紧皱:“玄火(四川方言,问题严重
之意)!”他搭伙的公共食堂更玄火,每天几瓢稀饭,根本见不到油荤。陈大娘
饿着肚子走了老远的路,拿罐罐打了一家人的稀饭,刚出食堂门脚一软,稀饭泼
了一地,她守着那摊稀饭哭得好伤心。田家英劝她:“不要紧,另外打就是了”。
“另外打?咋个会打给你嘛!”他掏出自己的五斤粮票,让陈大娘到食堂秤米,
食堂没米,只好秤了五斤连麸面。

  大丰公社的老百姓中流传一个故事:田主任双手叉腰,抬头望着“公共食堂
万岁”的标语说:“万岁?我看恐怕是半岁。”

  “上报国家,下安黎民”的书生意气,激励他想尽一切办法弄清事实真相。
公社号称一九五八年亩产一千多斤,还放出二万四千斤的高产卫星,除去征购,
存粮充裕。田家英到处找老百姓摆龙门阵,弯来绕去总要扯到产量上去,听到的
回答竟如背诵同一篇课文。

  “你们每亩产多少斤喃?”

  “卫星田产了二万四千斤。”

  “真有那么多吗?”

  “广播头都广播了,那还有假。”

  “一般的田呢?”

  “少说也有一两千嘛”

  “产量那么高,为啥子公共食堂稀饭捞清,还吃连麸面呢?”

  “丰收不忘节约嘛”。

  他不死心,努力用行动去缩短“田主任”和黎民百姓的距离。一天,他在场
口遇到混熟了的大队干部林功谦,和他谈了很久,林被他的真诚打动了。

  “田主任,说老实话,充其量只有六百多斤。”

  产量加番虚报,除去征购,老百姓到底还有多少口粮。他到一个生产队,问
队长马世才还有多少口粮,马说还有三万斤,田要他打开仓库看。仓库打开,确
也象有三万斤的堆头。田踩上去,松泡泡象海绵,用竹棍一桶,谷子象沙子似地
漏下去,露出了垫在下面的稻草。他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这谷子谎壳太多了。”

  他怎么能责怪这个生产队长?这是他们的“口粮”啊!他们是在强咽泪水作
假,用他们的肚皮作代价去装点别人需要的“丰收”神话啊!

  假话如此之猖獗,绝大多数人是出于无奈和恐惧。人总得生存,如果现实环
境是讲真话意味着大祸临头,你能怪人们不老实吗?在那个时代,能够做到见人
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不危及个人生存的情况下尽可能不说假话,真就算好人
了。

  新繁县委书记曹云生就是这样的好人,这一年他已经五十岁,在全温江专区
县以上领导干部中岁数最大,被称为“曹老头”。曹老头待人谦和,工作踏实,
省里把新繁作为象郫县一类的先进典型抓,他觉得“日子难过”。田家英到新繁,
李井泉事先就给他打了招呼,无外乎要他有所堤防。这一来他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了。一边是命运在其股掌之中的李政委,一边是毛主席身边的人;假话不能讲,
真话又不敢说;躲着不见面说不过去,见了面更说不过去。

  田家英何等聪明之人,曹老头的难言之隐怎能不理解,他见了曹老头从不打
破沙锅问到底。有一次他问:新繁推广双季稻,效果究竟好不好?曹模棱两可地
说,这事省里搞过一次大辩论,有不同意见,现在还很难作结论。田给他背了几
句古文:“橘生于南为橘,生于北,则为枳”,解释说,同样的果树,在淮北和
淮南结出的果子完全是两回事,凡事不能生搬硬套,要因地制宜。有一次两人议
论到密植,田家英又讲了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个驼子,种的果树长得又快又高,
结的果子又早又多又好。有人问他诀窍何在,驼子道,他并无奇技,不过顺应事
物本性,尊重自然规律罢了。而有个官员,从早到晚忙忙碌碌,叫老百姓如何耕
植,如何收割,好象是很关心老百姓,结果反倒给老百姓带来灾难。

  将近四十年后,年近九十的曹老头回忆起这段往事不胜唏嘘:“田家英太耿
直了,四十多岁就离开了人间……。”

  毛泽东的《党内通信》下达后,田家英在省委的一次会议上和李井泉发生一
场激烈争执,田争辩说,省委规定的密植标准根本行不通,根据他在崇义乡(即
大丰公社)的调查,去年搞密植造成减产,产量纯属虚报,五月十八日在对温江
专区县委书记的讲话中,李井泉耿耿于怀地谈到此事:

  “崇义乡去年产量没有那么多?崇义乡为什么要多报一点呢?为什么不愿把
产量账拿出来呢?崇义乡没有瞒产私分是不可能的。”

  田家英是大丰人不幸岁月中的幸运,他参加省委传达《党内通信》的会议后,
不理睬李井泉“发到县委,口头传达到公社,经过酝酿再传达到生产队”那一套,
叫人马上赶回大丰公社传达:“找几个口齿清楚的女娃娃当广播员,一天播几次,
连播几天,让全公社都听到毛主席的声音。”他自己又在社员大会上亲自念了三
遍,提出:秧子栽稀栽密,不作硬性规定,不强求一致,根据不同情况自行决定。
他安慰省、地领导说,这是“政策性试验”,“即使我失败了,也不过一个公社,
四川有几千个公社,影响不了大局。”结果大丰公社“另搞一套”的消息不胫而
走,试图效法者蠢蠢欲动,有影响大局之势。省委随即通知说,“大丰有田主任,
他在搞试点,应当例外。”

  用政治恐怖维护高产神话,以便不顾老百姓死活的进行高征购的做法,深深
地伤害了田家英,他必须揭穿这个神话,让中央了解老百姓的苦难。他选中名声
赫赫的新民公社。公社书记罗世发后来回忆说:

  “那一年热天,突然接到县委通知,田家英要到新民来调查。我一想,烫!
高产卫星是‘水’(四川方言,“虚假”之意。──编者)的,推广双季稻,搞
密植,明明怙倒牯牛下儿。说真的得罪省上,说假的得罪中央,两头脱不倒手,
我就安排了三个生产队长向田家英汇报,我躲开了……”

  三个生产队长讲了实话,田家英找到罗世发,看他说不说实话。

  “田家英问我,五八年产量究竟是多少?我说,这个问题说不清楚,干干湿
湿,新亩老亩,虫打鼠耗,还有抛撒浪费,看你咋个算?田有那么多,只能抽查
估产,可能有虚报浮夸,也可能有瞒产私分,莫法说准确。总之,新繁的产量比
郫县差一篾片。”

  话说得精明圆滑到家了,但田家英看到了精明圆滑后面的东西。一九五九年
六月下旬,田家英离川去参加庐山会议时,他约罗世发再谈一次。谈话是在省委
招待所田家英的房间里进行的。

  “我按约定的时间和田家英谈得很多。他对我说:‘我为什么来找你?因为
你是著名的劳动模范,是全国人大代表,是有身份的人。你应该代表农民说他们
心头想说的话。你是共产党员,就应该有党性,对党忠诚老实……他掏出笔记本,
讲了在大丰公社调查到的真实情况,讲了说大话假话的危害,还讲了毛主席的
《党内通信》。他说,中央已经着手纠正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这些
错误了,你还有什么顾虑不能反映真实情况呢?他说得那么诚恳,那么尽情尽理,
我还有啥子话说?我就把一九五八年怎样搞真假两本账,上报的产量是假的,一
五一十的给他谈了……”〖注2〗

  这才是真正的罗世发。田家英立即安排留在大丰的工作组,把罗世发反映的
情况整理上报中央。

  离开大丰前,愤怒的田家英在公社火神庙坝子上召开几千人的群众大会,高
声宣布:

  “向党讲了老实话的同志们,请放心!今后如果有人敢打击报复,你们就到
北京来找我,来回车票不要你们掏钱!”

  田家英斗不过四川省委,不等于四川省委的领导干部都不赞同田家英,他们
只不过无法改变省委就是李政委,李政委就是省委的现实。省委副书记、副省长
阎红彦对虚报浮夸深恶痛绝,曾在省委常委会上说李井泉“打肿脸充胖子”。会
后省委书记阎秀峰告诉他:以后有不同意见,不要在会上讲,“李政委没这个习
惯”。阎红彦问:这是他叫你讲的,还是你个人的意见?阎秀峰说:是我个人的
意见。阎红彦说:是你个人的意见就别讲,“我还没那个习惯呢!”他向自己的
老部下、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明朗叹息:“我们党的事业,坏就坏在这帮败家子手
里。”

  就在省委号召“二次翻打”,为五九年小春高产凑数时,阎红彦在仁寿县检
查小春产量,亲自参加收打油菜,过秤时发现生产队长作假,这位陕北大汉压住
火气说:“我知道,这是上面要你们搞的,你不能不服从。但你想过没有?油菜
报多了,社员还吃不吃油啊?粮食报多了,社员还吃不吃饭啊?共产党干革命为
了什么?就是为了人民。这样做,是在坑害人民,是在犯罪!”

  七月份,他再次到仁寿明察暗访,所见所闻令他触目惊心,回来连夜给省里
写信:

      省委并大章同志:

      我十七日到达仁寿……从六月中旬开始,先后陆续发现缺粮情况严重和
    被迫停伙的食堂有一千九百一十八个,约有十五万人。其中方家区情况最为
    严重……和平管区第四队共八个食堂,从农历四月二十九日到领粮止的三十
    五天中,平均每人只吃粮七斤多(谷子三点七斤,嫩包谷三点八斤),而且
    有十天未吃盐,断粮后社员各自寻食,该队共四十八户社员变卖衣服,蚊帐
    ……。

      ……六月下旬起该县流行一种水肿病,据县委说,全县发病最高时达五
    万六千二百八十九人……截至二十日止,因水肿病死亡的全县有一百九十七
    人……

      ……有些干部……硬不承认有问题,明明有人由于断粮而变卖家具被盖,
    往成都跑,有水肿病人,而硬说没有或说这是落后社队的个别现象……〖注
    3〗

  阎红彦的信写给李大章,是因为李大章对李井泉的作法同样不满。

  在省委领导干部中,李大章资格最老,他一九二O年赴法勤工俭学,曾与周
恩来共事,任青年团旅欧支部秘书长。一九四二年中央太行分局成立,邓小平、
李大章为分局正、副书记。和一班对李政委唯唯诺诺的人比起来,他是最有独立
人格的,然而他也无力回天。在他之上,毕竟还有一手遮天的政治局委员李井泉。
半年多的纠左,并未触及根本,宁左勿右的大气候并未改变。就这样,一个地方
官员,无论有多少人与他意见相左,只要有上面的信任,他就可以一意孤行,为
所欲为。

  阎红彦只有摆脱了这道阴影,他才能多少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一九五九年
九月,阎红彦调任云南省委第一书记。一到云南就砍公共食堂:“我们共产党人
天天讲从实际出发,现在的做法离实际何止十万八千里!必须解散公共食堂,”
听得下面的干部目瞪口呆。经他拍胸脯保证“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大部分地方
食堂解散了,还有少数工于心计的人下一半、留一半,阎就骂他们“品质恶劣”,
“好象过去资本家,两个儿子一个送到共产党,一个送到国民党。”

  一九五九年春天开始,富甲天下的川西坝子的农民开始大批流亡。流亡的目
的是为了找一碗饭吃,最好的选择是当工人。整个大跃进期间,既使在农村大批
饿死人的情况下,工厂和基本建设单位的人粮食都有最底限度的保障,而且吃的
是“最高标准”。仅仅这一点,就让农民垂涎三尺。有关加强工农联盟、缩小三
大差别  城乡差别、工农差别、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差别的伟大历史进步被大
肆渲染,实际上差别是越来越大了。政治上,农民是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土壤,
社会主义革命的主要对象,经济上,他们的私有财产被剥夺殆尽,除了有劳动的
义务,不知道还有什么“权利”,发家致富的希望彻底断绝不说,作为粮食的生
产者,竟落到食不裹腹的地步。千百年来对土地、家乡眷念的遗传基因似乎发生
突变,他们纷纷出走,大办工业和规模巨大的基本建设给了他们改变处境的机会。
即使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为了活命也迫使许多人东奔西跑,浪迹天涯。女人愿意
嫁到任何一个穷乡僻壤  只要有吃的。

  七月,一次更大规模的流亡席卷川西坝子,成都市的大街小巷、旅馆车站、
餐馆、糖果铺挤满了脸青面黑、神情凄凉的农民,每日少则数万人,多则十数万
人,他们有的提着几个鸡蛋,或一只鸡、鸭,想给城里人换点粮食,有的背着个
小包袱,寻求招雇,更多的人则是两手空空,只想来吃一顿饭或买点可吃的东西
回去,入夜,大批人蜷缩街头露宿。据温江地委和成都市委“动员农民回乡联合
办公室”统计,七月二十日在西城区饭馆吃饭的农民达五万三千四百二十八人次,
“挤购糖果”的七千八百五十人次。少得可怜的馆子其拥挤程度从以下的统计中
可见一斑;七月二十日,香雪海饭店进餐人数三千五百二十八人次,竹林小餐二
千七百零六人次,东华饭馆进餐人数二千一百人次;七月二十一日,香雪海饭店
三千三百三十一人次,竟成园四千六百五十八人次。华阳胜利、桂溪、石羊等乡
“挡获”进城购食品农民,查出饼干一千四百斤,糖果四百斤,面包八百多个,
蔬菜二千斤,煤油二十斤……

  由于进入成都市的十之八九是温江专区的农民。地委和成都市委专门成立
“动员农民回乡联合办公室”共同采取措施阻止农民进城。地委采取的措施是:
各县各公社严格清点人数,保证“不走一个”,个别确有事需进城的,须经公社
批准并出具介绍信;对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严加管理,一律不得进
城;对夏征未完成、又停伙又放人进城的社队,查清情况严加处理;在靠近成都
的场、镇设立检查站,“制止、挡回”进城农民;有重点地供应粮食给缺粮伙食
团,全地区共解决四百七十五万斤(人均一斤多)。

  成都市采取的措施是:动员户籍员、饮食糖果业服务员、居民积极分子“全
线出击”,劝说农民返乡;限制饮食糖果业供应时间和数量,饭菜不许出堂;白
吃不给钱者加以“处理”,公安部门加强对旅馆、街头巡逻;农民所带鸡、鸡蛋
等必须进入市场按规定价格出售,用粮食交换鸡、蛋者,买卖双方均予处罚……

  农民有自发进城的,也有基层干部支持出走的。有的社队给社员出具外出证
明:“兹证明×××等到成都支援各厂运输”,“该人身体条件差,不适应农村
劳动,同意到成都市擦皮鞋”云云。

  许多被“查获”的农民死活不回去,向清查的人员倾倒苦水。简阳县董家乡
的一个生产队长说:“订生产计划的时候,你订三千斤,我订两千斤,实际只收
了二百多斤,任务完不成不敢说,怕辩论,脱不倒手。青黄不接的时候,叫你清
麦杆子(所谓‘二次翻打’也),清得到好多吃好多。”一个农民说:“我们社
停了一个多月的伙食了,小娃娃扳螃蟹吃,我来吃点饭,买点饭回去给老的、小
的吃”。黄瓦街辖区一个旅馆清出七个农民,走到半路,一个女人躺下硬是不走,
两个干部去动员时,其他的就一哄而散溜之乎也。温江万春公社农民苏万东在人
民商场吃了三角钱的饭拿不出钱,被带到派出所后说:“随便咋个处理,我就是
不回去,回去社长要打我。”崇庆县羊马乡十九岁的女青年曾德芳又哭又闹:
“我来成都找我哥的,你们要我走,我就跳河死!”双流农民吴绍远说:“我们
来成都是不得已,前几次回去吃了两把菜,每人每天只分两斤茄子,”坚决不回
去。

  数以万计的饥饿的农民涌进城市,想象起来令人恐惧,然而他们却驯良、规
矩得令人感动,在十多天的“联合清理”过程中,没有发生过值得一提的刑事案
件。例如:“联合办公室”二十一号的简报统计,当天全市发生刑事案件十一件,
其中够“立卡”的二件,这二件是:一、“伪军官”王志刚来成都投靠其兄王洪
翔,因王洪翔“不管其生活”,于七月十九日盗窃城隍庙八号张文华下装一条,
又于二十一日在簸箕街盗窃架架车一部和三十斤钢材,到天回镇废品收购站销赃,
被破获。二、邛崃农民杜顺廷,二十日晚在苏坡桥偷去大小鸡各一只,被青羊宫
派出所抓获。且“态度极端蛮横”,说:“公社一个多月不开伙,逼得我去偷,
随便政府咋个处理……。”

  农民的悲惨处境引起了市民的广泛同情。营门口九十五号妇女郭中先说:
“农民好惨啊!连饭都没有吃的,都是干部捣的鬼,整得来农民饿肚皮。”一个
老太婆看见糖果店不卖糖果给农民,说:“工人和农民分家了,不卖东西给他们
吃了。”浆洗街设有路卡阻挡农民进城,一些市民替农民打抱不平:“城头这些
人这么寡孽(四川方言,“刻薄”之意。──编者),二天他们到乡坝头来,还
是把他们卡起来。”

      七月二十一日上午,省长李大章在省委召开的动员农民回乡会议上,强
    调要坚持说服动员,切忌简单生硬作法,把农民当敌人。农民吃饭不应制止,
    除了粮食以外应该允许农民购买、带回。根据大章同志指示精神,对流落街
    头的农民按县籍进行了集中,由市、县共同派员接待和做工作,商业部们供
    应饭菜,使其“饱肚子”回乡。在动员集中时,所有工作人员不准携带武器,
    公安人员不着警服。规定除米、面外农民购买物品一律不得扣留,排队吃饭
    购物的一律不准拉、押和集中,并通知饭馆、糖果店不得向农民惜售。进城
    出售禽、蛋的农民除进行价格管理,不应阻留干涉。〖注4〗

  得碗饭吃,农民就老老实实跟着县社干部回乡。再过两月,他们就享受不到
这种优厚待遇了。

〖注1〗《田(主任)了解犀浦公社的情况》,一九五九年二月十七日。郫县县
委办公室整理。

〖注2〗刘冠群:《田家英在大丰》,《红岩春秋》杂志一九六六年第六期。

〖注3〗贺安华:《共和国上将之死》,成都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二四O页

〖注4〗温江地委、成都市委动员农民返乡联合办公室简报,一九五九年七月十
九日至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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