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

东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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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瞒下不瞒上

  这一年,温江地委书记曾笳四十一岁。

  一九三八年春寒料峭的时节,四川蓬溪县蓬南乡里走出三个衣衫单薄的青年,
他们的目的地是心中的圣地延安。其中一个皮肤白净,爱说爱笑的就是曾笳。他
是乡里的小学教员,父亲是个不走运的小地主,破产后如今守着二十亩田的家当。

  在成都努力餐馆,他们见到老板、中共四川省地下党领导人车跃先,车说到
延安只有步行,三个人凑了凑带的二十一块银元,走!

  每一个银元都是在饿得迈不开腿时,才掏出来的,到西安三个人还剩两毛钱。
往延安的路上,饿得走不动了,几个书生放不下脸面讨饭。曾笳提议到小学校去
化缘,穷教师总会帮穷教师嘛,果然得了一饱,一路屡试不爽。当他们完成二十
八天的长征望见延安的宝塔,一个个已是又黑又瘦。

  一九三九年任太原分区青委书记,一九四一年任县委宣传部长,一九四八年
任县委书记,一九四九年底南下任温江地委宣传部长,一九五二年任地委副书记,
一路顺风满帆。

  他讨厌政治学习,不看“干部必读”,开会经常迟到,不爱批阅文件,不爱
写讲话稿。爱跳舞,场场不漏;爱看连环画,一坐上地委的美式吉普,就从公文
包里把它们掏出来;好吃,一听说哪里有好吃的就跑去了;说话带把:“球!他
妈的×……”他讨厌转弯抹角,言不由衷,口是心非,见风使舵阿谀奉迎。他的
快人快语、口无遮拦是人们经常议论的话题。有人说他胸怀坦荡,正直豪爽,嫉
恶如仇;有人说他恃才傲物,目中无人,自由散漫,有人嫌他锋芒太露,缺少涵
养;有人则暗暗为他捏一把汗……但没人否认他有才华、有能力。

  自打到外地学习高产经验的干部回来报告所谓的卫星纯属假冒以后,他的脾
气就越来越坏,怪话越来越多了。地委干部张学仪、刘文英到郫县红光社调查回
来,向他汇报干部半夜叫社员把谷子并到一块,还不准社员说,他霍地从沙发上
站起来:“这他妈的和国民党有什么区别!一天吃了饭尽干这些没出息的事。他
妈的不领导群众搞生产,专搞欺骗……”吓得张、刘把更糟糕的事吞了回去:
“有些事真不敢给曾书记谈,他急了连你一起骂得狗血淋头。”

  他不分场合地骂,从本省骂到外省,从下面骂到上面。他在召集的农业书记
会上骂:“今年上半年大家都踏踏实实地干,就是他妈的河南吹起来以后,大家
就跟着吹。郫县给我们干了一件坏事,他们现在还坚持有一万斤的,弄得多被动?
河南还有万斤县,又是一个千斤省,现在呢?现了原形,粮食不但不外调,还要
调入,吹牛真是害死人!”他在食堂吃饭时骂:“球!河南的钢铁卫星放那么高,
弄得别人赶都赶不赢,闹球半天,它才是假的!”他大不敬地骂:“有些领导头
脑发热,就相信那些说假话的人。吹牛的人吃得开,老老实实反映情况就说你是
观潮派。”“多快和好省就是有球矛盾,数量和质量就是有球矛盾。”“现在的
球报纸,我看都不想看,抓住一点就瞎吹……”

  最后一句是开地委常委会时说的。“你说什么?”第一书记宋文彬觉得太过
分了,曾笳理直气壮:“现在的报纸尽球瞎吹牛,今天这个小厂制成拖拉机啦,
明天那个小烂厂制成汽车喽,都是乱找零配件凑成的,能算是生产出来的东西?
工业就那么简单!要不,你给我成批生产嘛,我一看这些消息就头痛。”

  他到处泼冷水,下面汇报工具改革的辉煌成绩,他听都不听:“啥子工具改
革,技术革命,东改西改还是用不得。让群众把饭吃饱,一下就突击上去了。”
人家带他参观土化肥厂,他指着生产的泥蛋子问:“这就叫化肥?能起什么用?”
弄得人家脸红脖子粗。主管着全专区的农业,他对大炼钢铁气不打一处:“球!
上去那么多人,庄稼丢在地里收不起来,炼那点铁,还不够吃咧!”“这真是劳
民伤财,得不偿失,太盲目了,农业搞不好就吃钢铁吗?”第一书记抓工业是党
中央的规定,他公然声称要“顶住”,“叫第一书记天天守住炉子,不出铁还是
不出铁,事情总是有个发展规律嘛。”他向全专区主管农业的县委书记下令:
“工业、农业、一家一个电话会,太不象话了!你们记着,这是我说的,我负责,
今后通知开工业电话会,你们谁也不准参加!”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除李政
委召开的以外……”眼下李政委正坐镇金牛坝亲自督阵大炼钢铁,三天两头把地、
县头儿抓去开会呢。

  这一年,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四十九岁。

  他是江西临川县人,说来还是列宁提到过的北宋改革派大家王安石和晚明大
戏曲家汤显祖的老乡。一九二七年南昌起义部队南下时参军。到广东后曾任东江
特委秘书长,一九三O年到中央苏区,一九三一年任红三十五军政委,长征时任
中央直属纵队政治处主任。抗战时任八路军一二O师三五八旅政委,解放战争时
期任中央晋绥分局书记。

  他和毛泽东首次相识于一九三O年,那时他在红四军前委作通讯联络工作,
这对他的政治生涯至关重要。他第一次受挫是在领导晋绥区土改时,采取消灭地
主富农的极左政策,加之作风专横,引起晋绥区干部的普遍不满。毛泽东亲自出
面做工作纠正错误,毛选第四卷中《在晋绥干部会议上的讲话》说的就是这回事。
这次打击使他在任川西区党委书记时颇为谨慎。一九五二年恢复四川省建制,他
做了省委书记兼省主席,老百姓叫他李主席,干部叫李政委,这是区别书记和副
书记的尊称。一九五四年二月西南局撤销,李政委手脚放得更开,从晋绥分局跟
他南下的干部们发现,他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

  他个头矮小敦实,头发花白,有些驼背,看上去比年长十岁的李大章还老。
操一口四川人很难听懂的江西老表话,写一手乱糟糟的字,他目无定睛,从不正
眼看人,脸上难得出现笑容。无论多么轻松的场合,他一出现就鸦雀无声。训斥
干部就象骂孩子,省委副书记也有被当众训斥的。对敢于和他作对的人具有惊人
的记忆力,锲而不舍地必治之而后快。

  一九五六年七月第一届省党代会选举,初选,一名代表斗胆不投李政委的票,
正式选举,李政委就少了八张选票。党代会结束,李政委把地县委书记们留下,
花两天时间就这一重大事件端正态度。“敢不投李政委的票,太不象话了!”有
人愤怒地表示;“肯定是穿凡尔丁衣服的人干的”(建国初期实行供结制,四川
厅局级干部发凡尔丁制服,此话意为高级干部所为),有人提供线索。公安机关
秘密侦察,首要目标是初选时带头造反的那个人。曾经怀疑到成都市长李宗林,
取指纹和选票上的指纹核对,不像,案子就拖了下来。

  他的这类故事还多。一九五四年四月达赖喇嘛到成都,一再表示想见与西藏
相邻的四川首席长官李井泉,李托病不见,却又在庆祝列宁诞辰的大会上出现,
令达赖生了闷气。五月初,周恩来参加万隆会议后到成都,达赖、李井泉等前住
机场迎接,周恩来一下飞机,直奔达赖握手,达赖告李一状,周恩来当众把李批
评一顿,说他“架子比主席还大”,令他当场给达赖道歉,并给中央作出检讨。

  周恩来的愤怒当然不足以动摇李井泉的地位。在支撑他的地位的基石中,最
粗重的一块就是粮食,而建国初期急于实现工业化的贫困岁月里,粮食几乎就是
整个共和国的基石。四川粮食第一大省的地位,是从抗日战争时期确立的。八年
抗战,四川提供军粮二百四十亿斤以上,占国民党统治区三分之一,从全国各地
逃难来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天府之国真是名不虚传。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七年,
四川上交中央粮食一百六十多亿斤,为全国商品粮第一大基地,其中一九五七年
为最高峰,净调五十八亿多斤,相当于全国各地调交中央总量的百分之三十七。
而同期全川农民的留粮水平和城市人口口粮标准都低于全国。〖注1〗

  中央三分之一以上的粮食来自四川,这个政绩真是太显赫了,而李井泉在成
都会议期间精心接待,一定也给伟大领袖留下深刻印象。毛泽东表扬说,四川的
高级化,李井泉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全体到会人员合影时,他破例让李井泉坐
在他的身边。一个多月后的八届五中全会,李井泉和柯庆施、谭震林一起当选中
央政治局委员,这在省委书记中是独一无二的,足见中央对四川和交粮有功的李
井泉的看重。这一来,李政委的形象就更加令人生畏了。

  一九五八年年底,种种不妙的迹象,尤其是粮食征购进展缓慢使毛泽东觉查
到出了问题。十一月初在郑州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他带领大家读苏联的《政
治经济学教科书》,批评急于向共产主义过渡的作法。“农民总还是农民”,他
说,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引导农民从集体所有制向全民所有制过渡,不能要求一
下子完成这个过程。接下来在武昌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上,他表示已经识破了下
面的骗局,说现在横竖是放卫星,争名誉,管他假不假;只有一百头猪,为了应
付参观,就去借二百头,看后送回。什么半年、一年扫盲我就不太相信;又说消
灭了四害,是四无村,实际上是四有村;现在的严重问题,不仅是下面作假,而
且我们都相信,从中央、地、县都相信,这就危险。“破除迷信,不要把科学也
破除了。”“我有点恐慌,怕犯冒险主义错误。”他批转了云南省委一份反映一
些地方发生肿病的材料,说我们对人民生活关心不够,工作任务提得太重。“千
钧重担压下去,县乡干部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干,少干一点就被叫做‘右
倾’”。〖注2〗十二月十二日,他又直截了当地作自我批评:

  “北戴河会议,我犯了一个错误,想了一零七零万吨钢、人民公社、金门打
炮三件事,别的事没想。”

  随后召开的八届六中全会,他又批评有人头脑太热,可能跌筋头。全会对一
哄而起,各显神通的人民公社加以规范,对北戴河会议规定的高指标稍加调整。

  八届六中全会精神一传达,曾笳手舞足蹈:“看吧,看这次中央八届六中全
会是怎样分析?是反左还是反右?”得意之际,嘴巴又放炮,在电话会议上对县
委书记们讲:“党对大跃进的成绩估计高了,人民公社办早了,大办钢铁要求急
了,党犯了错误。”

  八届六中全会是降温的,从武昌开会回来的李井泉却没有丝毫降温的迹象。
十二月底,省委在金牛坝召开地委书记会议,布置一九五九年的更大跃进任务。
地委书记宋文彬刚开了一天会就病了,通知曾笳代表地委参加会议。

  关于宋文彬的这场病,大多数人认为是他不愿当面得罪李政委采取的一种回
避手段。这年四十岁的宋文彬的是从家乡山西离石县的农会干起,一步步走出来
的。他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一九四九年南下之前已是地委书记。他是温江专区
首任专员,一九五二年贾启允走后即任书记。作为晋绥区的老干部,他对老上司
李井泉的脾气颇为熟悉,后者也一直给他重用与信任。

  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工作勤奋,作风严谨。他从不跳舞,每天工作十六
小时以上。有人说他的处世哲学是“宁可犯政治错误,决不犯组织错误”。他对
上面的指示说一不二,同时也要求下面对他的指示说一不二,如果有人打折扣,
他就气得牙齿咬得吱吱响,一支接一支猛抽着烟在屋里打转。

  自从放高产卫星开始,他担心地发现自己的看法和李政委有了分歧。对郫县
的处理,显然已经引起李政委的不满,而地委反覆调查的结果,又证明所有的万
斤田都是假的。他既怕犯对上面的精神理解不透、贯彻不力的错误,也怕犯违背
下面的实际情况生出乱子犯错误。说他称病回避的根据是,这次会上李井泉提出
一九五九年全川要搞一千万亩万斤田,给温江专区下达的任务是四百万亩!

  宋文彬不敢表态,但曾笳这门大炮会作何反应他很清楚。曾笳赶到金牛坝,
宋文彬神色凄凉地告诉他这个消息。曾笳头一下子大了: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嘛!
哪来的万斤田?所有的万斤田都是胡吹乱造,实际上千斤都上不了,全专区总共
才五百多万亩稻田,造假都弄不出四百万亩万斤田啊!

  “曾笳,你们的四百万亩万斤田怎么样,能完成吗?”大会上,李井泉点名
要温江专区表态。

  曾笳很平静:“四百万亩恐怕有问题。”

  “你们郫县今年就出了那么多万斤田嘛。温江专区条件那么好,可以大面积
推广嘛。”

  “郫县的万斤田现在还不敢肯定,恐怕靠不住。”

  “哦,你对郫县的万斤田还有怀疑?”

  “恐怕有问题。”

  李政委的脸红了,这是他发怒骂人的前奏。在场的全川各专区主要领导的心
都悬起来了,谁都知道郫县是李政委一手栽培的样板,郫县的高产卫星名扬全国,
曾笳竟敢在大会上当面否认,只一个“假”字未出口的而已!

  “去把刘致台给我叫来!”李政委下令。

  到会介绍郫县经验的刘致台匆匆赶到。李井泉指着曾笳对刘说:

  “你说说,你们的万斤田到底有没有?曾笳怀疑是假的。”

  “肯定是有的嘛。”刘致台说,接着他举出红光社的一块一万零六百斤的万
斤田。

  李井泉以胜利者的姿态问曾笳:“你怎么说呢?”

  曾笳愤怒已极,郫县报告的万斤田,地委逐一调查核实全是假的,怎么又凭
空生出一块来?他回答:

  “这是个大问题,有没有我们还要调查一下。”

  李政委的脸再一次涨红了。全场一片死寂,等待着暴风骤雨的降临。

  出乎人们的预料,李政委竟然平息下来,挥了挥手道:“好吧,那就算了,
散会。”

  李井泉真的相信有万斤田吗?也许任何一个当时有可能对他提出这个问题的
人,都很难得到正面的回答。对他来说,万斤田是个政治问题,而不是实际问题;
不是真假有无的问题,而是该不该宣传的问题。对那些信誓旦旦吹牛撒谎的人,
他看重的是他们的“积极性”,根本没有想过要追究是否真有其事。他相信,高
指标是迫使下面千方百计夺取高产的强大动力,指标越高,压力越大,干劲越大,
要求一万,说不定就能干到三千五千,要求一千,就只有五百八百了。这一套思
路,来源于毛泽东的“两本账”的办法。与其说李井泉相信万斤田,不如说他太
想让下面的干部群众相信有万斤田。

  如果曾笳就此罢休,这场风波也许就平息下去,他个人的命运也许不会象后
来那样糟糕。可是曾笳难以理解李政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良苦用心。一散会
他就打电话给地委农工部长申培林,要他立即组织调查刘致台声称的那块万斤田,
并特别嘱咐不要找干部和“积极分子”了解,要找一般群众了解,他们一定做了
应付调查的准备。

  这是申培林很乐于做的事。为了避“一家之言”之嫌,他分别从宣传部、农
业局、团委抽调了干部,考虑到郫县与地委的对立情绪,还特意安排一名刚从郫
县调来的干部参加,组成一支七十八人的工作组前往调查。

  地委工作组前脚一到,消息就传到李政委耳朵里。省委副秘书长周颐赶快给
曾笳通风报信:“老曾,听说你派人到郫县调查,你把李政委弄火了……”

  深知李政委脾气的宋文彬发觉曾笳在点炸药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迫不
及待地要把嗤嗤作响的导火索掐灭。他找到曾笳,告诉他赶快把工作组收回来。
曾笳不听:“查清楚了就收。”“查清楚了不是和李政委唱对台戏,将李政委的
军吗?”曾笳还是不听。宋文彬掉过头又去找刘致台,劝他去跟李政委说,那块
田的产量我们再调查一下,“把问题缓和一下。”刘致台哭丧着脸说他不敢讲,
他怕李政委。宋文彬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你不是逼我们地委作检讨吗?”

  李井泉真的火了。当初他咽下那口气,是不愿意在会议上把矛盾激化,从而
演变为一场辨别谁是谁非的具体化的调查,这是他最没有把握,因而也最不愿意
做的事。曾笳这一手,就把他逼到了墙脚。如果调查证明是假的,再让曾笳这个
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拿到会上散布,不仅使他蒙受羞辱,而且直接影响高产指标
的落实,他决不能容忍!

  “他派人调查,我亲自去调查!”

  他是这样调查的:他让刘致台通知潘兆清、郑功瑶以及县委办公室主任王春
莲到金牛坝面议。指示:过去报的卫星田,都被否定了,这块田一定要保!立即
写材料,郑功瑶到大会介绍经验。

  聪明绝顶,口若悬河的潘兆清口述,王春莲记录,苦熬一个通宵,署名第一
书记郑功瑶的“红光社水稻亩产一万零六百八十一斤的经验”大功告成。郑功瑶
拿着一份走上金牛坝礼堂讲台,《四川日报》总编拿着一份直奔编辑部。

  曾经在报纸上大吹大擂的那些高产卫星都按下不表,单讲红光社“青年种植
组”这块闻所未闻的卫星田。“这个产量是经过县委和我们乡党委核实,并且群
众也一致认为产量是确实的。”经验生动、具体,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可能的质疑,
充分显示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

      这个田的处境,上无遮阴挡阳,下无沟渠,四周靠田,被围在当中,长
    方形,农民称之为“保肋田”(最好的田)。土质是大泥田,农民说:“结
    上尖、出子头”,科学家称之为“千粒重”的意思。前期作物是黄油菜,四
    月二十七日扯完菜子,五月六日移栽秧子,八月二十四日收割,青年种植组
    的成员六人都是共青团员。

  毛泽东的著名比划也拿出来为这块万斤田撑腰。

      他老人家指示我们,要小麦吊吊长八寸左右(毛主席当时是打的手势,
    约有八寸左右),油菜长一人高(也是打的手势),这对我们启发很大,也
    启发了青年种植组的同志们,他们马上把指标改为三千五百斤。以后又修改
    了两次,改成五千斤、七千斤……每修改一次指标,就增添一次措施,不断
    革命,不断前进……总之,经验只有一条,听党的话。

  郑功瑶继续念道,这块田她是亲眼所见的。

      我自己亲自看过这块田,确实长的很好。社员们形容,密得来“麻雀飞
    不起来”。到收割时,谷子有些倒,但未倒下去。老农民说,这叫“牛吃草”
    的形式……

  “这个田的产量是否正确呢?”郑功瑶问,并回答:

      县上及我们乡上经过几次核对,群众认为是正确的,据社员说:那天一
    共只收了这块田,三亩打四千多个草,一百九十多挑谷子,五十多个社员,
    十三张拌桶,割、打、担整整闹了一天。

  地委早就有言在先,所有的卫星田必须报地委,地委验收后才能确认。曾笳
在会上一口咬定,这块田地委从未听说,更未验收,作何解释?原来他们非常的
谦虚谨慎。

      抽穗到测产,预计有八千斤,但又不敢说。说是“人怕老来穷,谷怕午
    时风”,就没有往上报……副乡长胡清泉同志去测产,说可以打到八千斤。
    那时候,大家还不大相信,预料不到可产一万斤或八千斤……这块谷子收割
    以前,种植组的青年们用电话报告县团委书记,请去验收,他们说有事情,
    顾不上去,就这样耽误了,没有前去验收,只有社上、乡上的同志验收。收
    割完很久,我们自己没有去总结,也没有派人去总结。直到最近地委、县委
    对万斤田的反复调查,才引起我们的重视,才派人去做了调查。

  天哪,原来县上、乡上是“最近”,也就是打下的谷子都快吃完时,才发现
这块万斤田的啊!郑功瑶面不改色:

      如果我们思想解放得更彻底些,根本不止产一万斤……去年这时,我们
    连一千斤也不敢承认,今年这时,我们大闹万斤,我们的经验也丰富了。

  郑功瑶话音一落,李政委带头鼓掌,各专区头头们鼓掌。曾笳不动手。

  李井泉问:“曾笳,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

  曾笳闷不作声。李再次追问。

  曾笳还是那句话:“这个问题以后再说,这块田我们过去不晓得,有没有那
么多还搞不清楚。”

  这位政治局委员终于忍无可忍,他面色通红,声音发抖:“啊?你还不信?
我们这个会场里有怀疑派,秋后算账派!你  ”他指着曾笳:“你要秋后算账
吗?”

  曾笳想,信不信秋后算账可以解决,可眼下冬至已过。

  李政委破口大骂:

  “谁不相信水稻一万斤,谁就不是共产党!”“亩产一万斤,是共产党的创
造嘛!你不相信,你的党性到哪里去了?你居心不良!”

  在发泄了一通怒火以后,他竟又冒出这样的话:“没有一万,也有五、六千
嘛,这是群众的积极性嘛……”

  他对郑功瑶精确到每亩多少窝、每窝多少穗、每穗多少粒,多少粒一两计算
出的产量,随口就打了四五成折扣,令台下的人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李政委
的用意是要“瞒下”,以“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啊。

  此时的宋文彬已经对李政委的用意心领神会。他知道曾笳这个漏子捅大了,
他竟然逼着李政委提供伪证,而且不打自招承认是伪证。总得搭个梯子让立在悬
崖上的李政委下台啊。郑功瑶发言后的那天晚上,宋文彬和专员宫韫书找到曾笳,
帮助他认识错误,以便第二天在大会上作检讨。宋、宫刚说了几句,曾就顶了回
去:“检讨?检讨什么?我说的哪点不是事实?”接下去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
通郫县如何弄虚作假的情况。宋宫二人无言以对,他们何尝不知道曾笳讲的是事
实。三个相对无言、默然枯坐。熬到天快亮时,宋文彬终于憋出一句:“这恐怕
是阶级问题。”这当然是说曾笳出身地主,阶级立场有问题;或者说是告诉曾笳,
可以从阶级立场上作检讨。结果又给曾笳顶了回来:“万斤田有就是有,没有就
是没有,这和阶级有什么关系?”

  这天早晨,省委副秘书长周颐给曾笳带来了好消息:“井泉同志说了,怕你
思想不通,就不在大会上作检讨了。”

  是啊,把曾笳逼到绝路上,他横下一条心继续捣乱如何收场?

  郑功瑶在会上念的那篇胡编乱诌,满纸谎言的“经验”,第二天即一九五九
年一月五日出现在《四川日报》头版。一月七日《四川日报》发表社论,对以曾
笳为代表的“算账派”进行不点名批判。

      在“少种高产多收”的洪流里,也还有算账派。这种人尽管是个别的,
    但影响极坏。这种人不仅根本不相信今年会有一个更大的跃进,而且对去年
    的伟大成就,也抱着否定的态度。他们对于广大群众一年来辛勤劳动所取得
    的伟大成果,不但不加以赞扬、歌颂,反而站在群众之外,指手划脚,评头
    品足,吹毛求疵。他们甚至闭着眼睛,把去年个别地方估产不够准确  这
    个本来是难免的现象,当成虚假,企图以此来否定成绩……你说不能高产,
    那就请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红光人民公社水稻亩产一万多斤,不是高产又是
    什么?〖注3〗

  事情越闹越大,申培林又来凑一把火,跑到金牛坝给曾笳报告调查结果,说
郑功瑶吹的那块“保肋田”,实际上只收了六百多斤,曾笳问宋文彬听不听汇报,
宋文彬气不打一处来:“我不听,回去再扯!”

  这理是没法讲了。宋文彬作检讨,承认地委对少种、高产、多收态度不坚定,
缺乏信心,在帮助郫县纠正虚假现象时“急了一些”,对其成绩鼓励支持不够。
曾笳也作了检讨,“承认”这不是真假问题,而是相不相信党和群众力量的“立
场问题”,“感情问题”。

  李政委也作了“让步”,省委给温江专区下达的万斤田指标从四百万亩万斤
田降低到一百四十万亩。

  这个任务完不完得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各级手里都有秘而不宣的第二本
账、第三本账,但是公开谁也不能讲,尤其对老百姓不能讲,以调动其积极性。

  老百姓早就看穿了  “瞒下不瞒上”。

〖注1〗《当代中国的四川》第二五、七四、八一、四四二页。

〖注2〗毛泽东:《一个教训》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注3〗《《四川日报》》社论:《高举少种、高产、多收的红旗奋勇前进》一
九五九年一月七日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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