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

东 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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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粮食多了怎么办(节选)

  漫天飞舞的高产卫星,编织出一幅粮食堆积如山的幻影。农业部估计,一九
五八年的粮食产量将达到一万亿斤以上,比一九五七年翻两番有余。刚刚上任国
家统计局长的前温江地委书记贾启允,提出“统计机关不是监督监察机关”,
“统计工作的基本任务是为各级党政领导工作为计划工作服务”的新方针,使统
计数字适合大跃进的需要。

  八月初,毛泽东欣慰而骄傲地对来访的赫鲁晓夫说:一九四九年中国解放我
是很高兴的,但是觉得中国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因为中国很落后,很穷……
只有这次大跃进,我才完全愉快了!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中国人民的幸福生
活完全有指望了。

  说完这个话,他就去了河北徐水。县委书记张国忠报告说,今年全县要拿到
十二亿斤粮食。毛泽东高兴地睁大眼睛:“你们全县三十一万多人口,怎么吃得
完那么多粮食?粮食多了怎么办?”

  张国忠一愣,表示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其实粮食多了还是好。多了,国家不要,谁也不要,农业社社员们多吃嘛!
一天吃五顿也行嘛!”

  “粮食多了,就少种一些,一天做半天活儿,另外半天搞文化,学科学,闹
文化娱乐,办大学中学,你们看好么?”〖注1〗

  粮食多了怎么办?这是一个令人幸福得晕眩的问题,沉醉在这个幸福的晕眩
中的远不止是毛泽东。困扰国家工业化建设多年的粮食问题,居然一个大跃进就
彻底解决了!

  给徐水县的干部提出的这个问题,也是毛泽东正在思考的问题。既然粮食多
得吃不完,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办工业。那个时代钢铁产量是衡量一个国家工业化
的主要标志,根据“抓主要矛盾”的哲学思考,他在农业上提出以粮为纲,现在
他又提出以钢为纲:“一个粮食,一个钢铁,有了这两样东西,就什么都不怕
了。”

  粮食多了还有什么不好办?共产党人为之前赴后继的大同社会不是指日可待
了吗?毛泽东离开徐水两天,中央农工部副部长陈正人就赶到徐水搞共产主义试
点。古往今来全人类共同追求的理想社会  公社,在中国的土地上诞生了。

  八月举行的北戴河会议,把粮食多了怎么办的思考变为决策,一是建立人民
公社,二是掀起大炼钢铁运动。会议作出的《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
欢呼:“看来,共产主义在我国的实现,已经不是什么遥远的事情了……”

  毛泽东把人民公社精辟地归纳为“一大二公”。大,就是规模大,公,就是
彻底的公有化。建国以来他坚定不移,力排众议选择的农村社会主义革命道路,
以辉煌的胜利证明了他的伟大正确。粮食是怎么一夜之间堆积如山的呢?不就是
坚决铲除资本主义自发势力,不断提高公有化程度创造出来的奇迹么?正如一首
诗唱道的:

  单干好比独木桥,
  走一步来摇三摇;
  互助组好比石板桥,
  风吹雨打不坚牢;
  合作社铁桥虽然好,
  人多车稠挤不了;
  人民公社是金桥,
  通向天堂路一条。

  天堂之路是越大越好,越公越好。一般为一乡一社、甚至一区一社、一县一
社,实行政社合一,工农兵学商合一,“管天管地管神仙”。原农业社的一切财
产归公社,取消自留地,社员的房屋、牲畜、林木全部归公、吃饭不要钱、按月
拿工资,公共食堂吃饭,小孩进托儿所、幼儿园,老人进敬老院,丧失劳动力者
集体抚养……

  受苦受难的中国人民再也没有比一九五八年底那样接近天堂了。

  “公社”这个词,川西坝子的农民并不陌生。建国前川西地区有庞大的袍哥
(即哥老会)组织,局部地区成年男子参加袍哥组织者十之七八,其势力之强大,
足以与政府、军阀抗衡,乃至中共地下党组织也要利用其力量。而袍哥的组织就
叫“公社”。如著名的崇庆县商业口岸三江乡的袍哥组织就叫“三江公社”,下
设“分社”、“小社”。袍哥内部拜把结义、同舟共济之类的信条,和中国农民
的平均主义理想一脉相承。不难想象,当他们又一次听到“公社”这个词时,必
定会触动某根神经,而“人民公社”的美丽图画,对大多数人来说实在太诱人了。
和全国一样,温江专区在十多天的时间里全部实现公社化。乡政府换上了公社的
牌子,高级社变成了大队或管理区,土改后更换过的地名社名,又一次被更具时
代特色的名称取代,诸如先锋、上游、红光、幸福、跃进、丰收、卫星、火箭、
红旗……重复甚多。

  温江上游公社是个典型的工农兵学商五位一体的大社。这个社以温江城关为
中心,由六个乡、一百六十七个农业社,以及城关居民组成,拥有一万八千三百
多户、七万四千多人口,十二万亩良田。记者这样描写建社盛况:

      “天府之国”中的温江县,这些日子,城镇里,村庄中,稻田旁,到处
    张贴、竖立着节日的对联,标语和牌坊。太阳还没升起,人们就踏着露水,
    穿过正在收割的田野,从四面八方涌向挂着“上游人民公社”牌子的房子跟
    前,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把他们的申请书、决心书、保证书送到社委会来。

      写得密密麻麻、盖满手印,代表了千万颗心的入社申请书,一夜之间,
    就收了一万六七千张,申请入社的川流不息的人群,使得支部书记尹建德整
    夜儿乎没有睡眠。刚刚睡下,就又被贫农周德全和串连来的二十多户农民喊
    醒来。六十二岁的彭大娘,点着火把,用拐杖敲着门说:“可不能把老娘丢
    在社外边,我要多抱几窝鸡来入社!”……少数曾顽固地要走资本主义老路
    的单干富裕农民,看了两年之后,如今也都急如星火地要求入社。曾公开宣
    布要和合作社比赛十年的单干上中农朱太元,几次申请入社。干部故意对他
    说:“我们比赛还没完哩!”朱太元说:“我早挂了免战牌,我可不愿再在
    社外当反面教员”。当他将生产资料全部入社、被批准做公社社员的时候,
    他高兴得逢人便说:“从单干到公社,我是一步登天!”

  公开的宣传似乎是谁也不愿错过这趟通往天堂的列车,实际上农民根本没有
选择的余地,从六十岁老大娘的鸡、充当“反面教员”的单干户,到相对富裕的
农业社,统统“化”为一炉。

  “辛辛苦苦闹腾两三年,好不容易积累一些钱,眼看归公社,实在心痛。”

      坐在角落里的老上中农尚之清,一向以会打小算盘著名,人称“尚孔明”。
    当尚孔明转弯抹角说出他不愿意与穷社合并,要求分掉公共积累时,会场里
    立刻响起一片反驳声。

      这时,贫农彭金华走到屋中,打着手势说:“……我们可不能好了伤疤
    忘了痛,刚富裕起来就看不起穷社了。我们由穷变富,还不是靠着人多力大
    的合作社!”

      彭金华一针见血的发言,使大家猛然醒过来,认识到只有“我为人人,
    人人为我”,才能有幸福的未来。当大家一致决议把高级社的全部公共财产、
    公共积累、储备粮,一文不少地移交给人民公社的时候,热烈的掌声压倒了
    深夜的秋雨声。

  这掌声里一半是眼泪,一半是幻想,人人如洪流中的一片落叶,身不由已。
连新繁清白乡的黄鳝脑壳巫宗华也缴械入社了。

  《四川日报》活跃的记者石韫玉感叹道:“这一年,四川农村象是一个大战
场,每个农业社又象是一个大工厂,白天千军万马齐出动,夜来明灯万盏满天红,
生产运动开始就是高潮,高潮就是开始。”

  这还是公社化以前的景象,公社成立后,这个大战场更是厮杀得日月无光了。
全川一夜之间竖起几十万座土炉子,上千万炼铁大军不分白天黑夜大干。温江专
区无煤无铁矿,一样得炼。全专区抽调五十万以上精壮劳力,由各县第一书记亲
自带队,组成炼铁大兵团,背起背包、粮食、扛起锄头扁担浩浩荡向西部山区进
发,没有煤就砍树,没有矿就遍山乱找,炼铁大军吃住在山上,还得有千千万万
的支前大军做后勤保障。崇庆县的炼铁兵团需要砖砌炉子,县上组织数万学生工
人机关干部街道居民拆城墙,不分昼夜往山上运砖,道路为之阻塞。城镇各单位
无一不是炉火熊熊,家家户户的金属器具  从古董到老太婆的簪子全部进了炉
子,变成质量低劣的土铁。五花八门的炼铁术中气魄最为宏大的是“大窑炼钢”,
选一块山谷凹地,将周围山上的树木剃头似的砍光,一层木头、一层矿石的填满,
然后放起大火,连烧数日,待木头燃尽,抠出烧得矿不是矿,铁不是铁的东西,
敲锣打鼓报喜去也。

  除了公社化和大炼钢铁,北戴河会议安排的战斗任务还多;要开展社会主义
和共产主义教育运动,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把一切“白旗”、“灰
旗”、“黄旗”统统拔掉,制定比一九五八年更大的增产丰收计划,掀起更大生
产高潮;要把土地全部深耕一遍,标准是一尺以上,丰产田二尺以上;要突击积
肥、造肥,分层施肥;要大搞水利工程,去冬大干一下,中国的灌溉面积已占世
界“三分之一以上”,只要再苦干两个冬春,就可以完全实现水利化;要继续除
四害,虽然四害“在许多地方已经消灭了”,但是稍一放松又会繁殖起来,所以
要一年到头不放松,创造出更多四无乡、四无县、四无省。

  样样都是党中央的重要指示,样样都必须全力以赴,坚决完成。每个人都被
大跃进的鞭子驱赶得团团转,地少人多的中国突然之间只嫌人少、劳力紧缺了。
右派分子说什么人口多了积累少发展慢,帝国主义污蔑新中国解决不了吃饭问题。
看吧,当把每个中国男人从茶铺里、南墙下,把女人从锅台边、炕头上吆喝出来,
会造就多么巨大的生产力!到了这个时候,就足以证明人多是件好事,在共产党
的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

  创造人间奇迹的方法是“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的大兵团
作战,象三大战役一鼓荡平蒋家王朝一样,几下就大功告成。以公社为单位,根
据战斗任务,把社员按班、排、连、营编制成各种“兵团”,如秋收兵团,炼钢
兵团,以及以性别年龄编制的青年兵团,妇女兵团等等,在全社范围内“游动作
战”,或跨社、跨县的“大会战”。以年轻人组成的“野战兵团”背着背包、扛
着工具和枪支,高举红旗列队行进,“一、二、一,一二三  四!”,“社会
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一定来到!”,威武雄壮,歌
声嘹亮。野战食堂一路跟进,埋锅造饭,或走哪吃哪。哪里劳动哪里宿营,没住
的搭草棚、睡稻草。有条件男女分开,无条件挤作一处  绝无暗结珠胎之事。

  全川农村人口密度首屈一指的温江专区,劳动骤然紧张,遍布城镇乡场一年
四季高朋满座的茶铺人迹杳无,“游手好闲”的乡镇居民统统赶到乡下劳动。

  这边厢“大办工业”调走大批劳力,那边厢田边地头胡干蛮干。强行推广的
几十万亩双季晚稻到九月份还未抽穗,有着吓人的高产指标却面临着绝收的危险。
这是川西坝子一阵秋雨一阵凉的季节,一场同大自然绝望的战斗打响了。崇宁县
召开保晚稻丰收誓师大会,发誓让晚稻快快生长,早早成熟,“千条良计一齐下,
一项低温奈我何?”各社组织大军日夜守护田间,灵圣乡用草木灰、鸡、牛屎等
“热性肥料”提高地温;君平乡每人“自动节约菜油三至五两”混合粪肥施到田
里;万寿乡给几十亩“晚稻大卫星田”抽沟排水,拦腰搭架、分厢梳头(用手梳
去秧窝周围的黄叶)。金星社战低温的绝招是:一、田中喷暖气法,在田埂四周
生火,用竹筒把暖气输入田中;二、在田埂四周放火盆“抵抗低温侵袭”;三、
用牛骨头熬油喷射促进提早抽穗扬花。

  眼看只有收草的份儿,卫星照放不误。郫县的“并秧移栽”经验普遍推广。
大邑县委书记侯宪率队参观郫县犀浦的万斤田后,立即布置各乡干部回去把还未
出穗的晚稻全部并秧移栽,以创造高产。地委工作组干部梁进学说,使不得,郫
县的万斤田明明是谷子都熟了才并的,现在并恐怕不行,侯宪同意先搞一部分试
试,结果不言而喻。然而报纸继续鼓吹这种荒谬的试验。温江专区的《都江报》
描述崇宁县放晚稻十万斤卫星的场面:

      夜晚,秋雨绵绵,田坝里,煤汽灯的淡光四射。近百名社员,把一亩二
    分田,深耕到一尺,用六十万斤肥土,分层面土六寸。这是一块卫星田,社
    员们要在今年气温较低的情况下,想尽办法,使这块晚稻的亩产量,突破十
    万斤的大关。

      以党支部书记刘天福为首组成的晚稻保护队,队员们每天天刚亮就奔下
    田么露水,排除田水,赶施草木灰等热性肥,社员们逐田逐块地用竹梳去掉
    黄秧叶子,让晚稻秧苗通风透光。一天深夜,刘天福大叫起来:“秧苗坏了”,
    醒来,却是一梦。漫游稻田,不时可以看到生着木炭的火盆,输散热气的烟
    囱横躺在秧田上空  在这里,低温在人们冲天的革命干劲面前,偷偷地溜
    了。

  刘天福的恶梦不是梦,并秧的高产田,未能抽穗扬花就沤烂在田里。

  除了大炼钢铁,这一个秋冬最雄伟的画面是“让土地大翻身”的深耕运动。
自从毛泽东一九五八年一月在浙江农科所得到一本威廉氏的《土壤学》,地就越
挖越深了。中央关于深耕运动的指示,一半的篇幅都在讲土壤知识,指出一年来
农业生产大跃进和高产卫星的大量涌现,充分证明“深耕是农业生产技术措施的
中心”。而今农业生产技术措施已归纳为“土、肥、水、种(子)、密(植)、
保(苗)、管(理)、工(具)”的“八字宪法”,具有法律一样的强制性和不
可动摇性,深耕又是这个农业生产法律的中心,地必须不折不扣地挖下去。

  为了把川西坝子精耕细作了几千年的土地彻底翻个身,温江专区规定的深耕
改土程序为:一、用犁犁、或用锄头挖第一层“表土”;二、把表土搬运到一边;
三、翻第二层“生土”;四、把生土砌成中空的土堆;五、在生土堆中燃起柴火
“熏土”;六、在熏土上泼粪水;七、将熏土敲碎、铺平;八、在熏土层上施渣
肥、堆肥、老墙土千脚泥等;九、将表土搬回、铺平、耙细……如果是放“深耕
卫星”挖地数尺,以此类推。

  就这样还嫌不够,还要求下面制造使用“绳索牵引”的深耕工具,据说可以
解决牛力和劳力紧张的矛盾,提高效力若干倍云云。“绳索牵引”实际上是人牵
引,田边支一个绞盘,一根强绳子拽住犁,若干人推动绞盘牵引犁田,场面甚为
古怪。《人民日报》报道,温江专区以每天一千部的速度制作绳索牵引机。《都
江报》说,大邑县委书记候宪亲自督战,全县苦战五六昼夜,就实现了“绳索牵
引机化”。

  一时间,平原上遍地是坟场一般密密麻麻的熏土堆,丘陵山区更是“坡上有
坡,山上有山”,白天黑夜遍地火光,烟雾弥漫。记者描写了大邑县的这一“惊
心动魄”的场面:

      一走进四川大邑县境,就看到一种惊心动魄的情景,红旗招展下,成千
    成万的深翻大军,按照军事化的编制,一队队的摆开阵势,吆着牛,挥动着
    锄,转动着绳索牵引机,运送着泥巴,不分昼夜风雨地在田野里战斗。

  报道说,这个县在一半主要劳动力上山炼铁的情况下,从十多岁的小孩到七
十岁的老人全都投入到战斗中来,组成野战兵团,打破乡社队界限,采用运动战、
阵地战的方法,四处安营扎寨,轮番转移作战,“白天紧张劳动一天,天黑又连
续夜战”。夜战是这样进行的:

      时间刚到午夜一点,群风公社熟睡在营棚里的人们,一听见号声,就从
    男女宿舍中奔跑出来,到河边洗了脸,马上排队集合在田边。这时候,女分
    支部书记杨淑贞望了望黑云沉沉的天空,卷起被露水打湿的裤筒,舞起手中
    的红旗,精神抖擞的开始在队前讲话……

      当中队在大雾中散开的时候,以每头耕牛和绳索牵引机为中心的战斗小
    组,立刻在火把照跃下耕作起来。前头的耕牛一犁开地面,跟在犁沟后面的
    人,马上将翻起的泥土搬开,然后再搬动绳索牵引机,在新土上重翻一遍……

      阴云密布的天空,不多会儿就下起雨来。雨渐渐由小变大,湿透了大家
    的衣衫,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田间。

  “深耕卫星”更是蔚为壮观。

      深耕的土地上到处挖起战壕似的深坑,叠起一列列土墙似的土埂,修起
    一座座碉堡似的熏土窑。穿着花格衬衫的青年女突击队队长李玉芬,站在战
    壕似的深沟里,抓起一把熏烧过的泥土,激动地说:“你们闻,这泥巴多香
    啊!我们要争取一亩地打十万斤小麦哩!”

  大炼钢铁,修水库、电站、铁路、公路、工厂,一批批的男劳力离开了田土,
仅修建后来半途而废的岷江电站和成灌铁路,温江专区就调集了十万民工。到大
规模深耕熏土开始时,“深耕兵团”的队伍已经很不成样子了。它包括妇女、娃
儿、婆婆、大爷以及残废人、多年卧床不起的病人,一路上娃儿哭女人叫,在冬
季的凄风苦雨中“奔赴战场”。大邑县群风公社两腿完全瘫痪的青年周长根“为
了创造美好幸福的明天”,每天用两手爬行到田间,匍匐在泥土里,一只手撑地,
一只手抡土,记者歌颂:“残废英雄周长根,爬行运土感动人……”朝阳公社八
十多岁的周老汉站在田边,举着火巴通夜为夜战的人们照明。某中队二百多人,
只有四名男人犁田,干了几天,四个男人当了逃兵,跑到附近工厂当工人阶级去
了,中队长杨秀英把妇女们召集起来宣誓:“让他们逃吧!我们自己学耕地!”
《四川日报》鼓吹:“半劳顶全劳,妇女赛男子,老汉赛壮年”,“男子上前线、
妇女顶住干,决心搞深耕,亩产要破万!”下面有人挖苦人民公社成“人民母社”
了。

  “人民母社”在大兵团运动战中打得精疲力竭。温江专区这一年的粮食产量
至今是个迷,但有一样肯定是大丰收  红苕。川西坝子历史上很少种红苕,一
九五六年开始为提高“复种指数”大面积种植,一九五八年全区秋红苕逾百万亩,
长得极好,但到挖红苕的时候几乎腾不出劳力了。从省到县又是开会又是发紧急
通知。要求不烂掉一根红苕,无济于事。红苕要么烂在地里,要么挖起来堆在地
边烂掉。

  红苕大量浪费的又一个原因出自于农民最欢喜的一件事  吃饭不要钱,敞
开肚皮吃。作家除迟唱道:

  “吃饭不要钱,几曾听说过?吃饭不要钱,哪里看见过?/自古所没有,世
界也从无,哪能有这事?怕是说梦话。/吃饭不要钱,谁知是真的!就在咱公社,
菜蔬也免费。/生产翻几番,粮食吃不完。吃饭不要钱,梦想要实现。/消息传
出去,世界要震动。东方一片红,万岁毛泽东。”

  在农民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共产主义。入了社,就是“公家”的人、国家
的人了,国家的饭大家吃,吃完了国家负责。一切都共了产,只剩赤条条一副身
子,一只肚皮,唯有吃进嘴里才是自己的。人人都在死吃憨胀往肚子里捞,不吃
白不吃。毛泽东说一天可以吃五顿,有人吃到六顿,有的食堂从早到晚开流水席,
随时想吃就吃,吃得有些人发呕。分粮到户时,先吃粗粮,细粮细水长流,现在
先吃好的,白生生的大米饭把肚儿胀个滚圆,谁在乎红苕?

  实际上基层干部虽然被迫浮报高产,对粮食到底有多少心中还是有数的,但
是他们无力抵制已经政治化的“敞开肚皮吃”,否则就意味着对大丰收表示怀疑。
大邑安仁公社成立后,开始司务长每顿饭用粮多少还是要过秤记账的,县委第一
书记侯宪发现后在全县电话会上批评说:“食堂煮饭用粮还要过秤?这是不相信
五八年产量的表现!”于是全县就管他三七二十一乱吃开了,连过路行人也可以
随便走进哪个食堂吃饭。

  亏了这几个月的好吃好胀,大部分的人才能在精疲力竭的劳动中撑下来,有
的竟然还长好了。崇宁县老光棍白辉山端着大斗碗只是笑:“咳,安逸,公社不
得了!”,他五十岁了,“突然长了好些肉”。土改以来,人们一直在议论农民
不顾大局,裤带太松,把增产的粮食“浪费”了,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今天这样
浪费过。一方面大量的晚秋作物收不上来,一方面秋收的粮食,包括合作社时期
的老家底都被放开肚皮挥霍无几。

  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八日,川西坝子天字第一号超级大社  红光人民公社
宣告成立。它由犀浦、合兴、团结、合作、安靖五个乡组成,有近一点七万农户,
七点五万多人,良田十三万余亩。公社机关设犀浦乡,离李政委常驻的金牛坝招
待所仅几公里之遥,二十六岁的副县长郑功瑶任公社党委第一书记。周桂林任副
社长。政社合一的时候,有人对公社的伟大理解过了头,提出“党社合一”的主
张,立刻被驳回。社长的头衔无足轻重,何况是副社长。合兴乡的老红光社,现
在是红光公社合兴分社的红光管区,周桂林仍是支书。

  毛泽东在红光社田里几次比划,已演化为这次巡视的核心,被反复描述,回
味、摹仿的和丈量,做足了文章。国庆前夕,老红光社的全体社员给毛主席写信
报喜:

      ……自您老人家三月十六日下午来我们红光社后,就给我们带来了莫大
    的鼓舞和幸福。特别是您老人家在油菜田里用手比着一人多高问我们“能不
    能长这么高?”和在麦地里比着八寸长问我们“能不能长这么长?”对我们
    印象更深,启发更大。您这一比,好象是一把钥匙把我们的心窍打开了。

      看!主席,您这一比给我们生产上起了多大的作用,给予我们多么大的
    鼓舞……全社今年获得了惊人的大丰收,小春粮食比去年增加了二点四倍;
    早稻亩产达到一千六百一十四斤;中稻亩产二千八百零五斤;全社粮食产量
    比去年增加了三倍左右。水稻不仅获得了大面积丰收,还出现了三块万斤以
    上的亩产卫星……

      现在,我们又按您的指示和我们大家的心愿,欢天喜地成立了人民公社。
    以后,我们要以更大的革命干劲,进一步发扬敢想、敢说、敢做的共产主义
    风格,争取一九五九年油菜亩产一千斤,小麦亩产八千斤,早稻亩产五千斤,
    中稻亩产一万斤,粮食亩产一万五千斤的成就,再一次向您报喜。

      最后祝您
      身体健康
      万寿无疆

      郫县红光社全体社员敬上
      一九五八年九月二九日〖注2〗

  毛泽东在红光社逗留时间最长的是前甲长温小凤的家,连“工作干部”都没
接待过的温幺娘第一次接待的就是毛泽东。温幺娘本人叫林赛华,有关方面慎重
斟酌,决定把温字去掉,但又没“林大娘”这个叫法,报纸就不惜麻烦称“林赛
华老大娘”。林赛华老大娘天天还在叨念:“唉!要是那阵不生火巴眼就对了”,
还在怪罪孙儿不争气:“毛主席问你几岁了都说不出来!”她成天捧着那只毛主
席把弄过的水烟锅,逢人便追述每一个细节。她的幸福花园里栽满了美人蕉、凤
仙花、晚香玉、蝴蝶花,当中是一棵铁甲松。她叫来访的作家袁鹰回北京给毛主
席捎个信,毛主席叫她喂两头猪,她就把大猪卖了养了两头小猪,原来这里不种
红苕,政府号召增产,她就带头种红苕。

  毛主席生日前夕,“幸福娃”们给毛主席写信:“今年春天您到我们社里来
的时候,我们这一群小娃儿都见到过您,我们是多么幸福啊!”余万才说:“您
说我还差点营养,现在我们吃食堂,比在家里吃得好吃得饱,长得结实多了。”
邓洪昌说:“您问我一天打几架,我真不好意思,我以后保证不打架了。”

  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灌县云遮雾罩的大山中,一队姑娘背着沉重的煤炭艰
难爬行,她们是红光公社“红光炼铁炉”的运输队员。好容易挣扎上山,往下一
看黑茫茫一片不知下山路在何处。姑娘们哭了起来,一个小姑娘勇敢地说:“哭
啥子,回不去住‘青山旅馆’嘛”。姑娘们只得在山上过了又冷又湿又饿又怕的
一夜。这位勇敢的小姑娘就是毛主席叫医生给她治过手伤的王祖云。自从见了毛
主席,她干活好积极,调到山上炼铁后,每次背炭比别的姑娘都多。《四川日报》
说,她已经有了爱有了家  荒山野岭上的铁厂。

  年底的一天周桂林接到通知,要他到北京参加全国农业先进单位代表会议,
人人都说这下要见到毛主席了。刺绣小组的姑娘们送来一对枕套,农药厂送来了
用打破碗花制成的“红光杀虫剂”,肥料厂送来了泥巴、草灰和尿水合成的“红
光钾镁化肥”,林赛华老大娘摘了十二个橘子送来,有人拿来了蜂蜜……整整一
个夜晚,周桂林翻来覆去的想,见了毛主席说啥子。其实他的耽心是多余,临行
前人们就塞给他一份讲稿,说什么都在上面了。

  讲稿题目是“一千九百多万斤粮食是按毛主席的当面指示放出来的大红光”。
里面又一次讲到毛泽东意味深长的比划,是鼓励他们夺取高产的“当面指示”。
讲稿列举在毛主席的鼓舞下红光社创造的种种奇迹,诸如原来计划每人积肥十万
斤,毛主席来后,社员提出每户积肥五十万斤,“结果每户积肥达到八十二万
斤”,也就是四百一十吨,需要八十二辆五吨载重汽车才能拉走,而他们最先进
的运输工具是鸡公车;全社九百多户人积的肥,就是四十万吨。当然,写材料的
人是不会考虑这些小事的。他们继续写道,一九五八年,全社的粮食总产量达到
一千九百多万斤,平均亩产三千七百一十六斤。周桂林还得到会上去讲,今年每
人粮食平均达到四千七百五十六斤,平均收入四百五十元;明年就可以使每个社
员有粮食一万斤,每人收入达一千五百元。

  “招之即来”的几千万大办工业的大军吃着高标准的商品粮,人民公社公共
食堂农民在放开肚皮吃粮,无人收割的庄稼在地里发芽腐烂,上边仍然在思考
“粮食多了怎么办”。毛泽东参照威廉氏的《土壤学》,提出用三分之一的地种
庄稼,三分之一种草,三分之一休闲的“三三制”。真的,如果一亩地能打几万
斤粮食,用那么多人,那么多地种粮食干什么呢?少种、高产、多收,其余的时
间学文化,搞科研,唱唱歌,跳跳舞,做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新人。《人民日报》
社论欢呼这是农田耕作制度的大革命。社论说,今年全国出现了许多小面积的高
产卫星,但是“我们是不断革命论者”明年我们一定能够在大面积上创造丰产奇
迹。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小面积土地上得到足够的农产品,同时放弃一部分低产
耕地。“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大面积高产可能不可能的问题,而是如何采取有效
措施去实现大面积高产的问题。”

  这个称之为“田园化”的农业革命构想在宣传画中描绘的景象是:鲜花遍地,
绿草如毡,集体农舍的楼房掩映于浓荫之中,外加一小块庄稼长得像小山似的农
田。一九五九年的生产目标  少种、高产、多收的指示层层下达,又一轮更大
规模的吹牛竞赛拉开序幕,一九五八年的“卫星点”要变成一九五九年“卫星
片”,面积动辄数千亩数万亩,高产田五万十万下不来。四川省委召开万人生产
动员大会,提出一九五九年全川要搞一千万亩万斤田,同时缩小耕地面积,抽出
劳力大办工业。《四川日报》刊登农业厅长赵孟明的文章说,有充分的根据证明
这是可以办到的,一九五八年的实践证明,有了高指标就会创造高产,我们“一
定能够实现千万亩亩产万斤粮。”

〖注1〗《毛主席到了徐水》,《人民日报》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一日第二版。

〖注2〗见《四川日报》一九五八年九月三十日《红光社在国庆前夕给毛主席的
报喜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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