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困难时期的学生生活

邓亨禄



  去年广汉中学举办建校99周年校庆活动,我应邀前往参加。自改革开
放以来,学校建设日新月异,变化之大令人瞠目结舌!好不容易才在鲜花映
照的教学大楼、电教楼和教师公寓楼群的空隙中找到当年那座青瓦红柱、老
态龙钟的学生食堂,好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向生活在今天昌明盛世的人
们讲诉着一个逝去的艰辛故事…… 

  饥饿中的莘莘学子 

  三十多年前我就读于广汉中学,那时由于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的折腾,
农村严重缺粮,城市居民也实行吃不饱饿不死的粮食定量配给制。由于考虑
到学生处在长身体长知识的年龄,还算特殊照顾,每月定量25斤。但由于
青少年活动量大、学习任务重、胃口好、再加上油荤又少,每天总感到饥肠
辘辘。开始的时候学校食堂蒸盆饭,每桌8人按定量蒸一盆饭分而食之。每
当饭盆端上桌,16双发绿的眼睛便死死盯住它,在众目睽睽的严密监视下,
学生要用竹片把一盆饭划成均匀的八块,必须用尽所学的几何知识手不抖心
不慌才能顺利完成,当然玩花样挖墙脚的事也时有发生。为了增加学生的食
品内容,改善营养条件,后来学校对蒸饭制度进行了改革,即把蒸盆饭改为
把定量米称给每个学生,由学生自备蒸具,由食堂统一蒸饭,这样学生就可
以从家中或其它渠道,带些诸如蔬菜瓜豆之类辅助食品,加上每餐的定量米
合在一起蒸着吃,以缓解定量不足之危。

  每当吃饭钟敲响,学生便蜂拥至食堂;当一排方形大蒸笼被揭开,五花
八门形态各异的陶、瓷、铝质蒸具里,萝卜、青菜、瓜豆、红苕、洋芋蒸得
开花开朵应有尽有。有一次竟闹出这样一个笑话,一男生在学校后门水田里
捉了一条黄蟮,放在饭钵里蒸熟好打个牙祭,那知黄蟮耐不住蒸笼上气后的
闷热,竟然越界爬到另一女生的饭盅里,待开饭时炊事员揭开笼盖后,吓得
那位女生一声惊叫,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的饭盅里为什么多了条盘卷成一团
的“长虫”。还有每班教室里也多了一道风景,那就是墙壁上窗框上挂满了
五颜六色大小不一装蔬菜瓜果的布口袋。有一次俄语女教师走上讲台,有意
调侃地用俄语向学生发问:“墙上口袋里装的是什么?”我立即举手站起身
用俄语抢答道:“萝卜、红苕、南瓜、白菜、米糠、苕菜。”惹得同学们哄
堂大笑。那时每个学生都自备有一个泡菜瓶,饿了就用筷子捞一片泡菜充饥,
堪称快餐方便食品。泡菜瓶平时放在课桌里,每当上课老师车转身在黑板上
写字时,有的学生也要抓住这一瞬间从瓶里拈一片泡萝卜来吃。那年月农村
生活再困难哪怕饿死人,家长们也要口攒肚挪送些瓜菜杂粮给学生吃,一门
卫就因截留这些粮草为己享用被发现后挨了处分。

  当时,还发生了一件使我终身难忘的事,我家住在广汉、绵竹、什邡、
德阳四县交界的边远小镇金轮,我父亲去二十里外的新兴火车站粮库买米糠,
回来时因天色太晚掉进了河里,他死死抓住口袋不肯松手,爬上河坎后见糠
被河水冲走了一半,于是便落汤鸡般坐在地上痛哭起来。母亲把这些来之不
易的米糠烙成饼由父亲送至学校,我吃了大概一周的时间便拉不出屎来,不
得不用手去掏。

  有时好不容易弄到几片饼干,要吃时也是先兑一大盅炒盐开水,边喝盐
开水边一点一点地“蚕食”,自己哄自己的肚皮。有次下晚自习大家都不肯
散去,都在热烈地讨论人是撑死好还是饿死好?个个争得面红脖子粗。经民
意调查的结果,99%的同学都认为撑死比饿死好,至少可以做一个酒足饭
饱的饱死鬼,不至于落到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的下场,一直
到死,都没有吃到玻璃橱窗里放着的那只香喷喷的烤鹅……

  花季少女和抢肉犯

  三年困难时期,农民以吃厚皮菜度日,不少人先是得了水肿病,后又瘦
得皮包骨头,有的在路上走着走着倒下去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学校后门有一
条小河,每天早上我都爱坐在河边复习功课,总会看见一位面若桃花的少女
从竹林掩映的石级走到河边淘米,她大概是公共食堂的炊事员吧?开始见她
淘的是白花花的大米,后来开始淘红苕、洗萝卜、洗厚皮菜,再后来什么也
不淘了,因为对岸的公共食堂不再冒烟了,丰腴的花季少女褪尽红颜,逐渐
变成了面黄肌瘦的“老太婆”,再后来石磴上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的身影,
好像她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另外还有一位叫李小英的女同学,她与我同桌,
原来是个天真活泼、功课很好的女孩,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二目无神,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弄得舆论满天飞,不久终于退了学。
事后才得知她为了救因饥饿而病倒的父亲,不惜对比她大二十多岁早有妻儿
的公共食堂炊事员余某以身相许,肚子搞大后李小英经受不住精神上的压力,
在生下孩子后不久就喝农药自杀身亡了。

  那时,最使学生欢呼雀跃兴奋异常的事莫过于春节分年货,每人可以分
到望眼欲穿的两片巴掌厚的腊肉,三节香肠和一小扇排骨。就在喜气洋洋分
配这些久违的奢侈品的时候,学校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暴力抢劫事件,一
戴眼镜的学生竟手提菜刀于光天化日之下去伙食团强抢腊肉香肠,在众多炊
事员的拦截围堵之中边战边退,在退到无路可走之际,竟疯狂挥刀向一过路
校工老头砍去,幸好校工用手中的闹钟挡住,闹钟被砍得粉碎,校工受了轻
伤,一瞬间那个学生被一牛高马大膀宽腰圆的炊事员拦腰抱住,终于被众人
夺下菜刀制服,送交公安机关处理去了……就是那份少得可怜的年货,我也
舍不得吃,放寒假后全部拿回家去孝敬母亲,还从书包里掏出沿途采摘的红
苕叶尖给母亲下面吃,母亲感动得热泪盈眶,抚摸着我的头连声称赞我是个
有孝道的好孩子。

  饥者偷食不算偷

  1961年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形势十分紧张,大陆全民皆兵,学生
也不例外开始了紧张的军训。因为缺少营养,学生体力不支,每天一个小时
的军训,往往半个小时便草草收场,而发下来的若干支没有撞针的老套筒步
枪却派上了用场,学校组织学生搞勤工俭学,在鸭子河边开垦几亩河滩地作
蔬菜生产基地,每晚派学生背着那几支破枪轮流守夜巡视,以吓唬当地那些
因饥饿而偷菜的农民。 

  一天晚上,轮到我和另外三位同学守夜,我们在用树枝和竹席搭成的窝
棚里燃起一堆篝火,架上铁锅掺些水,然后迫不及待地去菜地里按惯例监守
自盗跳起“丰收舞”来。比如偷洋芋不用锄头,只需用手把根部的果实掏出
来,茎叶完好无损,再填好土就是神仙也难以发现。就在我们还没有等到一
锅洋芋煮熟就开始狼吞虎咽、正撑得喊爹叫娘之时,突听不远的菜田里有动
静,几个人便连忙拿起枪跑出了窝棚。我们爬在菜地旁乱葬坟堆里观察动静,
发现昏暗的月光下晃动着一群背背篼的农民,正挥刀偷砍我们种的莲花白。
由于同情心的驱使,等他们偷得差不多了,我们才乱拉枪栓大喊大叫起来,
偷菜的农民虽然是吓跑了,但我们却因此连写了三次检讨书。 

  那些日子农民的景况确实太惨了,记得春天我们在学校菜地里劳作时,
曾去附近一油菜花田旁蜂飞蝶舞的农家讨水喝,亲眼看见一老翁和他的小孙
女依偎着坐在柴火板凳上,饿得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老翁有气无力地指着
水缸叫我们自己舀水喝,一看锅里只有小半锅冷冰冰的粗糠煮萝卜…… 

  学校为了改善学生伙食,在食堂背后盖一排养猪场,由学生在课余时间
背个背篼去北门外五里巷菜蔬农场扯猪草,我们常常是“顺手牵羊”扯些萝
卜蛮油菜回来蒸在饭里充饥;学校办了个小打米厂叫我们轮流去帮工,有几
次饿极了我就边碾米边用手抓把生米打浑吞吃。印象最深的是秋天我们进山
去背黄连,因为学校勤工俭学办了一个黄连素厂,先是派人到松林乡等边远
山区收购黄连,然后用人工从各个收购点把黄连背到山脚下的连山镇集中,
再用板车拉回学校。我们常常背着小山般高的黄连,往返于松林和连山间的
崎岖山道上,一次,我们爬坡上坎汗流浃背实在走不动了,歇在黄家垭口上
又饥又渴之时,突然看见山坡上好大一片梨树林,枝头上挂满了黄橙橙的梨
子,直逗得我们忘记了纪律。大伙跑去梨树林一看,哇!地上落了不少梨子,
有的已经开始腐烂,我们兴奋极了,像美猴王见到了花果山,一个个像猴子
一样攀援上树,挑摘又大又甜的梨子猛吃起来,人人嘴角甜水直流,直吃得
夕阳西下饱嗝不断差点把裤带胀断还不肯罢休、又脱下裤子用麻绳扎住两支
裤筒装满梨子,挎在肩上准备拿回去慢慢享用。哪晓得放羊的山民发现后大
吼一声“抓小偷”,吓得我们魂飞魄散屁滚尿流丢下“战利品”、一溜烟逃
得像群兔子。到垭口集中一看,人员虽然到齐无一人掉队,但是有的把鞋子
跑脱一只,有的被树枝划伤了脸,有的扭伤了脚,众人一一跛好不狼狈地背
着黄连下山去了…… 

  再到后来供应越来越紧张,学校按上级指示开始号召学生用树叶和人尿
制造“小球藻”,说是营养丰富氨基酸葡萄糖含量很多,结果“小球藻”没
有制出多少,校园里的树叶却被打了个精光。一生物教师在全校师生员工大
会上现身说法道:“只有三面红旗好,我们才能吃上‘小球藻’,我人也长
胖了,水色也好了,眼屎也多了……”此人后来被定为含沙射影攻击和诽谤
社会主义,差点被开除出教师队伍,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原载2001年5月5日四川《商务早报》)

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