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岁月

刘冰



  六十年代的全国大饥荒是伴随轰轰烈烈的大跃进降临的!五七年整风时
讲真话的无不遭殃,吹捧弄假的个个得宠,从此教会了人们:说假话、媚上
是最好的出路与前途。其时某“权威科学家”宣称:依据太阳的能量,亩产
十万斤水稻是小儿科。在“神”与“科学”的双重魔力推助下,“人有多大
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出笼了,由此带动各行各业的“卫星”满天飞。最
能现身说法的是刊登在《四川日报》上一则配有照片的特大新闻:川西某农
业社亩产水稻超万斤。那块田里的水稻不仅能托住鸡蛋,而且能承起小孩。
后来才知道这是把附近好多田里的谷秧连夜移植、捆绑于一处的“杰作”。
那时,城乡普遍建土高炉大炼钢铁,结果是把捡回来的废铁耗费许多人、财、
物力去回炉,“炼”出来的依然是废铁。在“捷报频传”中:十年赶英(国)
,十五年超美(国)的豪迈口号响遍全国!就在进入共产主义好像指日可待
时,全国性的大饥荒便悄然而至了。

  我1958年初到冕宁县农村改造时,粮站每月供应30斤米,在重体
力劳动的消耗下虽然不够吃,但住户家菜园里的蔬菜尚可充饥。自从农村毁
灶砸锅,砍掉资本主义最后一根尾巴  自留地,并全面实施“吃饭不要钱”
的共产主义食堂化模式后,在“希望的田野上”的人们,却因饥饿挣扎在死
亡线上。

  冕宁县北街有一个县委领导挂帅的“食堂试验田”,门口有一副对联,
上联: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办得有条有理,下联:一天几顿饭蒸炒煎
炖烩烤炸吃得津津有味,横批:三面红旗万岁。这是善于扯弥天大谎的帮闲
们的又一杰作。实际是每天两顿饭,主劳力每顿三两米,次劳力及副劳力的
定量就更低。社员均有一个写上自己名字的瓦钵,统一由食堂按“劳别”称
米入蒸笼。失却自留地和煮饭权的农户也无法喂猪了。那时一年仅能吃一回
肉。熬到春节生产队宰杀一头猪,两三百个社员每人分得三四两熟肉,加上
一锅红萝卜就是传统佳节丰盛的佳肴。白酒、饼干、香烟仅在逢年过节配给
供应。平时供销社里见不着副食品。生产队里的小猪得瘟病死了也是难得的
“牙祭”。说是病死猪要埋,实际是宰烂下锅分而食之。虽有一种难闻的腥
臭,但谁也不会放弃。

  在长期缺油缺肉缺菜又缺任何副食品的情况下,还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
动,生命的潜能正一点一点地耗尽,头天还在地里劳作的社员,第二天就死
了。为了生存我们开始吃老乡们用杉树皮、根做成的馍馍,捡地边的绵草
(一种蓝白色如棉花状植物)充饥。即使采摘桑叶、红苕叶代粮也“犯罪”。
采桑叶吃是破坏养蚕,吃红苕叶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某右派买了半斤酱油
用以拌饭被批判为资产阶级享乐思想。本人由于极度虚弱已奄奄一息,见驻
地有一堆米糠无法下咽,晚上趁人不注意抓一把用开水一泡,喝其“精华”,
弃其糟粕。在这种情况下,什么“罪行”,什么“改造”,什么“大好形势
与前途”统统忘于脑后,整日盘算着在什么地方弄到一些充饥的东西,以维
持生命的最低需求。

  即使在整日处于饥饿状态下仍然不能说真话。管教干部问:“你吃饱了
吗?”回答如果是“没吃饱”,肯定要受批判、斗争,被认定是“继续反党
反社会主义!”我的回答是“吃饱了,还想吃。”变个法子“实话实说”可
逃过一劫。

  成都下来的知青与我们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他们晚上去跳丰收
舞??偷菜),我们碰上了也能沾些光。有一姓蒲的右派朋友会捉黄鳝,我们
偶尔也分享他的“胜利果实”。蒲兄说:“要不是有捉鱼掏鳝的手艺,鄙人
也许早就报销了。

  由于营养极度缺乏,各类杂病增多,当时因药品少,时兴一种“鸡血疗
法”,就是抽取活鸡血注入人体中;又有一种“蒸气疗法”,想来是希图以
外部的热力激活极度虚弱的身体。这两种“疗法”曾盛极一时,又因医疗事
故频出而销声匿迹了。之后水肿病泛滥,以前从未住过院的我,生平两次进
入“水肿病院”。“病院”是公社在四壁是土垒墙的空屋内支起一排排统铺,
一间小屋可容三四十人。每天服利尿的大锅药。室内放两只尿桶,夜晚撒尿
之声不绝于耳,臭气也随之四溢。水排尽了,人成皮包骨头瘦得面目全非。
想起现代人为减肥犯愁,如用此大锅药一试,定显奇效。

  折腾了几年的人民公社的心脏  食堂,终于被迫散伙,大跃进也烟消
云散了,待还自留地给农民时,元气已大伤的农村,又经历了艰难的恢复期
……可以交易的“自由市场”物以稀为贵,国家牌价大米每斤一角几分,市
场上卖五元一斤,鸡蛋一元一只,鸡十元一斤,一只母鸡卖四十元。国家为
了货币回笼推出高价副食品,一种面粉与粮做成的饼称“高级饼子”,每个
一元,粮食白酒十元一斤。那时如有钱可以立时改善生活,而我倾每月三十
四元五的工资也吃不起一只鸡。

  眼看刚刚熬过三年饥饿鬼门关,“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又相继
出笼,全国人民又一次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大劫难。

  如今回忆起来,伴随国家动乱而来的饥饿岁月,如一场场噩梦,那些如
蹲地狱般的日子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历经大饥荒、大运动、大劫难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
演释的历史:权力既可以制造美妙的谎言也可以给人民带来无穷的灾难。

(原载2001年1月6日四川《德阳日报》)

回页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