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历德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56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56】

口述人:谢历德(男,1946年出生,湖南省溆浦县双井镇双井村五组村民)

采访人:舒侨(男,1989年出生,天津美术学院数字媒体系大四学生)

采访时间:2011年10月17日

采访地点:双井村,谢历德家中



采访笔记:

      谢历德老人和罗云碧老人是夫妻,谢历德老人很少能看见,说的家乡话总感觉不太正宗,太有其他腔调,后来采访时才知道他在外面待了几十年。我在跟罗运碧老人交流和采访她期间,并没有看到谢历德老人,我还以为就这有罗运碧老人一个人在家呢,在采访罗运碧老人基本结束的时候,谢历德老人从屋里面走出来,看起来还带着睡意,我见了惊讶起来:怎么还有一个人在屋里……我们在外面说的事他大概在屋里听了些,然后他问我拍这些干嘛,我说拍我们院子的历史……然后我们坐下来闲聊了会,最后要走的时候他说:我明天有时间给你讲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听了,特别很激动,想知道他会说什么,我问他现在有时间吗,有时间现在就可以拍,他说待会还有点事,明天有时间再来……

口述正文

吃不饱,连钵子吃了都可以

我叫谢历德,历史的历,道德的德。我是1946年10月27生的。

过苦日子我有十二三岁了,也晓得一些事情。五八年就是吃合拢饭呢,到五八年下半年、五九年了就不吃合拢饭了。三年自然灾害,第一年还是比较困难的,那粮食一下子大幅度转弯,那确实是民不聊生。具体印象就是饿了没有饭吃,问妈妈要饭吃。那时候我上五年级。我们正是吃长饭的时候呢,学生一日就是只有六两米左右,算是吃二等米饭。那在食堂里面,总觉得吃不饱,吃两三碗都可以,连钵子吃了都可以,都成那个饥饿样子。

那仓里谷关着,哪个还敢去偷谷啊,就是每个人一餐三两米饭,还按时间开(饭)啦。我们那个采成他父亲是保管员,军启是队长,食堂放在马子屋这里,也就是邓贵他家,他家就在那个屋后面。那是竹门园的食堂,以前我在竹门园那边呢,那边分的屋。我(后来)在外婆家住呢,七九年修屋才修到这边。我外婆就是你八斗湾的,她是五几年死的……五八年生病死的,和你太太一样的,是生病死的,这个太太是你爷爷的爸爸。

 吃甘蔗来充饥

五八年那时候下指挥风,你爷爷种油菜,这田里全是种的甘蔗。到处是甘蔗,一直到白田(地名),一直到兰花(地名),连现在菜场,买鸡买肉(的地方)都是甘蔗,灯塔等外面平点的地方都是甘蔗,后面(平地之外的)种的是田。像马老师讲的话,我们幸亏那双井的甘蔗,那时候2分钱一斤,我们没有钱,队里去扛(出钱买),扛点来充饥,就这样度过了苦生活,要不我个子怎么这么小呢。 

田里堆起堆起的(堆的很多),都是甘蔗。那时候也去偷甘蔗,只有搞甘蔗呢。搞甘蔗还只是冬月,从现在(10月份)起冬月过后就没有了,恼火了。当时我们正是读书上学的时候,晚上,同龄的好多,成群结队的,采成啦、舒老师,还有几个都不在了,我们都到后面(屋后)去搞甘蔗吃,你(守甘蔗的人)守都守不到。那时候生活困难,大家确实饿不过了,那又不是偷公家粮食,没有人抓,也只大声喊呢,大声喊莫搞了。反正你当队长的也是睁只眼睛闭只眼睛,那种情况没有办法。

五六年级读书时

当时读六年级,我在学校就是勤工俭学多一些,老师校园有一片地,每天都帮老师种菜,老师不用钱买,其他活动没有什么,就读几节课,搞劳动搞的多,一个星期要搞两次劳动,带锄头,带筲箕……

那时是在新华学校,现在的敬老院,原来是花桥完全小学。那时教学质量蛮高的呢,出了个北大,出了个清华,如夏军啦,他们启蒙是在花桥启蒙呢。

当时上课上一个语文,一个算数,到六年级就有自然科学,历史、唱歌、体育、就这么几门课。还有历史课,到五年级就有历史了,就是讲各个朝代,各个朝代农民起义什么起义,反正就是讲这些。新中国成立这一段还没讲什么,课文里面就读的少一些,像张自忠、刘胡兰什么的都不晓得,在我们教材里面都不晓得。当时书也没有了。

物价贵,生活困难

生活那确实是民不聊生,吃东西很困难。我记得六零年的冬天,那是在区卫生院念堂(拜佛的地方)那里,我到我妈妈那儿去过年,那一年过年过的蛮惨的,就这么点点长猪儿肉,这么一块猪儿肉,斤多点,那时候食堂没下放,搞了这一点肉。顾我老兄在煤矿,三十多块钱一个月,那时候米卖十多块钱一升。肉卖16块钱一斤,这是我头脑里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时候不是现在呢,那时候工人一个月只有20多块钱,我在煤矿的老兄一个月就是(只能)买两斤肉吃,那生活蛮困难的。

老毛要吃个红烧肉都不让他吃

哎呀,六零年那三年自然灾害确实是恼火,就是从中央到地方,从农村到城市都是一样的。顾(也许)你从电视里也看到了,都从党中央做起呢。老毛,他在机关食堂吃饭,吃个红烧肉都不让他吃,那确实,那时领导干部作风和现在领导干部作风不一样,按现在的时代来讲就是现在的腐败分子多一点,不廉洁,过去的干部廉洁一些,当干部的一日九分公就是九分公,没有多的。

伤胃的简槟子糍粑

过苦日子那个时候吃过锅藤藤,锅渣渣。吃过那个和尚子草——猪草,用这个做糍粑,做大用品(食品)。我在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一看到那个红点点的那个,山上喊简槟子,那个糍粑我一看到就要做恶(想吐),那个味道太难吃了。我是赶集时在现在的向勇明屋边这里买的,看到那个东西我就要做恶,太伤胃了。

大圆黄桶蒸水肿病

当时在钧友屋门边,一个烧煤的锅子,灶,一个两米高不到,大概一米七八的大圆黄桶子。那个桶子直径起码两米左右,下面烧火,得水肿病的人就放到里面去蒸,不解衣服,男女老少就是站在里面蒸一下。那个叫什么疗法,搞不清楚,反正也管用,蒸一下也能起到消肿作用呢。

我们队里死好多人

到了六零年一段时间,典型的就是我们队里,我们队里死好多人啊,一天看到死人死的最多的时候都没得人抬丧。

我记得到的有舒楚华家母女啦;六队七队的德宣、昌宣,他是俩弟兄呢,都是死那一起(死在那时候);德高的妈妈都是饿死的……饿死好多,越吃得的人越容易死,那小孩都记不到了,记记得到喽,不成人(婴儿、没长大)的小孩。

原来我们火车站那山上,现在是钧同家修屋那里,整个双井这片,每天早上湖北老爷埋几个小孩。那时医疗条件不行,现在医疗条件提高了,婴儿出生都有保障,那为什么现在国家提倡计划生育呢,就是这样的道理。

“一个南瓜”换起(换来)的婚姻

六零年的典型故事,舒钧赐的姐姐、东珍的妹妹舒莲珍,她是“一个南瓜”换起(换来)的婚姻喽。早起(山里人早上过来)到这里有几十里路啦,就两条南瓜,十多斤薯,几升米,(父母)就把女嫁了,(山里人)把她娶到山里去了。我昨天(前些天)看到她,我讲(叫她)两个南瓜。她家就是那个屋啦,那个红砖屋那里,老屋就在那里。这硬是真实故事呢,你只要编辑一下就成故事了呢 ,我只提供题材。(一点粮食)就把一个漂亮的姑娘接到山里去结婚了,那时候生活就这样,就是廉价婚姻,那没有办法呢。就是两个南瓜……还没得我(刚挖回来的)红薯多。

山里人还拟了四录子啦(顺口溜之类),讲你们外面地方的人,三百斤南瓜换趟亲,外面……。

一次山里兑包谷的经历

那大概是六一年了,我读书读的晚,毕业了以后就十四了,顾(然后)就跟你太太(我爷爷的妈妈)和张尔吉(本名张文英),你太太年轻的时候蛮美的啦,样子白白净净的,个子蛮高的,看你还记得到吗?张尔吉是舒采成老师他妈妈。我们三个人一起到水溢兑包谷子喽,可能是在水汪垅,那个地方我回忆不起了……是王九湾哪里……在水溢的王九湾,水溢是在低庄的北边,跟安化的交界。

我妈妈搞了几件烂衣服,一起跟着你太太、张尔吉,(到水溢王九湾)换了十多斤包谷子,一直走路担起回来的。水溢到这里有几十里路呢,水溢到潭家湾,潭家湾到低庄,低庄到花桥,那担恼火了。那个时候又没有车子的呢,都是走路,清早行回来,搞到下午三点钟才到屋。

我们去的话大概来回三四天,具体时间记不起了。中间(中途)就住老百姓屋里,(衣服兑)换给谁就到谁家歇一晚,还到他家吃点饭啦,搞饭就不要钱,反正你给他碗把(一碗多点)包谷子就要的了,就当补点饭钱,那山里人蛮好的啦。

中间(换包谷期间)那几日,我跟你太太,和舒老师妈妈,好像他们不要我“付钱”还是什么,那我就记不清楚了。反正回来的时候挑了十多斤包谷子到屋(家里),你太太三四十斤,四五十斤。那十多斤包谷子解决大问题啦。一日一升,就吃得十多天啦,搞点刚才讲的和尚子草、什么草……拌一拌,一餐搞一碗,就那样度过了。这十多斤包谷子那要十多件、一包袱烂衣服,都是赶场(赶集)在街上收的,赶场那摊子上,那不是现在,那烂衣服都打了补丁什么的,但能穿,还能保暖抵寒,是这样的,那时候确实是苦呢。

为什么要到山区兑粮食

山区一个粮食充足一点,再一个山区需要这个破烂衣服,山区是这样,他们山上有那些烂烂土(不算耕地的土或自己另外开荒的地)挖起秧(种)点包谷啦,薯啊,南瓜啊,明明做起(样样做点)。所以粮食充裕一点点,比外面稍微充裕一点。

父亲的一句话,终身难忘

我今天挖薯记得我父亲讲的那句话,一生一世忘不了。那是六一年冬天,生活维持不了,在江东那个平坡那大山里面去捡红薯,突然发现一条红薯,捡了这么大个薯,我的外号叫德儿。他说:“德儿,今天这个红薯,我们父子俩有好的(吃了)。”也就是以现在的话来讲,(一个薯像)打餐牙祭一样,那就是过苦生活啦。这一句始终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做什么粮食都不浪费的。我是摸过黑路过来的,和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大碗大碗的丢,那我不会。这都是故事,我去西天西游了,闭眼睛了,这些终身事才能忘记。

到了六一年了,慢慢的好起来了,六一年以后那时中央采取措施了呢。少奇不是讲了嘛,四大自由,开荒啊,恢复啊,两年(几年)就恢复了。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