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镜二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55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55】

口述人:廖镜二(男 ,1946年出生,湖南省衡阳县长安乡曹家村石塘组)

采访人:王艺璇(女,1989年出生,中国美院新媒体专业研一学生)

采访时间:2011年1月27日

采访地点:衡阳县长安乡曹家村石塘组廖镜二家中


采访笔记:

因为民间记忆计划,我回到我外婆的村子。我舅舅带我去廖镜二家采访,廖镜二知道我是谁以后,就热情地把我喊进了屋子,一直说着我外婆好,小时候没吃的时候,外婆在市里都会顾着他。他听说我要采访“过苦日子”的时候的事,马上就同意,说那时候他父亲就在那时饿死了。

口述正文

大跃进锅砸碎

哦,大跃进。大跃进我话给你听。1958年喊大跃进,大跃进我们搞什么钢铁生产,炼铁皮、起炉子。岭上树搞尽,挑白炭。这农村锅子(铁锅)都打(砸)了。打了就去炼钢,炼又没有炼个钢出来。我还挑不起白炭,硬要挑。

1959年修水库,你看我们修的这个渠道,修娘的十多年没放脱一滴水过来,这喊搞窝工浪费,窝工浪费搞了,是这样搞社会主义唉。那大跃进,饭还是有的吃,红薯没谁背(收拾),都浪费了。

那我们屋(家)锅子都打尽,那锅子都提过去了,像现在有高压锅、电饭煲,那时候没得这灶,原来都是铁锅子,那我们吃食堂饭,锅子都打尽呐。他提出来就打了你的,打碎。你提好的过去,那干部怕你又拿走了,他要打碎,打很碎,用箩挑走。他组了突击队,他到你屋搜,你藏得到吗?锅藏也藏不住。

我爹36岁就在1960年饿死了

就1960年,就“过苦日子”时,我屋爹就死了,就36岁。我还只有14岁人,14岁人呢。我就跟我娘,我娘也是30多岁人,爹和娘是一年的,我娘还有相片在那里。我爹死了,我娘、我两兄弟,还有个老弟,你舅舅那边的就是我老弟,我就起屋起(搬家)到这来了。那原来吃没得吃,给那些人欺负,那就当真没有吃。树根,草都没有吃。后来,通过我娘呢,得我舅舅的好处,我舅舅在耒阳,我舅舅一年给点东西给我吃。那我苦时候在我周转(比我周围的人)苦好远。

我屋(家)爹死了,就是埋哒得俩板子(用两块板子埋了),12月28日死的,29日抬的,30日入土。我屋爹忒高忒大,那比你屋(家)爷爷王朝林还高大些。就这样饿死了,就饿死了。那1960年,就饿死好多人。

挖红薯被打

当真,你屋(家),你喊舅外婆,那到生产队挖两个红薯吃,那打的该死(要死),那就是平子(舅舅名)的娘。那时候石塘是兴科屋(家)爹当队长,那时候打得要死啊。你屋(家)老外婆硬是在地上哭,和你屋(家)叔叔走这来,你奶奶走这来在地上哭。建平(舅舅名)他屋娘呢,也是个仔婆人(疯婆子),这你晓得是个仔婆人。你舅外婆是个仔婆人。

你舅舅(是说我舅爷爷)修水库去了,没在屋里,就他老婆在家里。养湘梅子(人名)下来哒,大仔养了下来了。养了没得吃,饿的厉害。埋得红薯种,那在牛屎堆坨的坨的(红薯种在牛屎坑里)挖出两个,挖两个红薯,好久没吃饭了。打得该死该卖(打的厉害),那你屋(家)老外婆跪着讨饶都没讨脱。是咯,是落雨天寻脚掌(跟着脚印)寻到她家去了,屋里有脚掌印子,好寻到她家去了。说挖了两个红薯,后来搜,她没吃掉,她想留给湘梅子她们吃。要是吃了倒没事,也就是几两重的,现在红薯丢外面都没人要。

偷蚕豆生吃

我屋(家)爹很高很大,十六两的称,吃四两,我是吃二两。我们饭吃得少,他还省点子给我吃。那不用碗,那饭用手就抓了。吃饭碗都没有。都没得吃哒。我们是霸蛮好(稍好),我们那时候还好,得劳书记个好(人好),说我们青年人要吃点子。我们队长何伟说我们摘哒点子蚕豆吃,扣我们十天没发粮。我们在田里头扯草,就找野荸荠和橡波罗(一种野板栗)。他(老书记)看我们没吃的,在白天睡觉。那劳书记好,我们公社调的新书记。(他说)你们当干部吃得,这些细伢子就不吃哒?后来粮房才给粮食。扣我们十天粮,二两米一天。二两米分我们十天没得吃。

这么点大一粒,我摘两粒蚕豆吃了。偷几粒蚕豆,夜里,偷几粒蚕豆唉。那你们不懂,像豌豆样,蚕豆子,这么点大。那吃蚕豆吃生的,哪还煮嘛。那我只有十多岁人的,那时我爹已经死了。有十岁的人样子,我们细伢子(小孩子)没读书,我总共只读小学一册。爹死了,娘又是个老实人,也是30多岁人。我两兄弟没读书了。

吃草根树皮

那我们也是,那食堂吃树,草都没得吃。这个树根呐、菊花兜呐、枇杷树皮、梧桐树皮呐、厥根都有呐。只没得吃的,只吃尽,只田里草都吃尽,树糠粑子都没得吃的,糠粑子都没得,那狗养的。通过1962年,通过改放哒,我到铺中桥去买点萝卜缨子吃。买点红萝卜白萝卜缨子吃,买点那东西吃。那菜都没得收。

15个劳力11个干部

那一亩田只产百来斤谷,那我们生产队15个劳力,11个干部。那天天晚上开会。15个劳力,我们生产队这么大,11个干部去了。11个干部这里开会,开社代会,只有几个人在屋里做事。只有哪几个做事啊,这我一个,我们夏喇叭(绰号)一个,彭金会的爹一个,像我们芹生,老子李(绰号),原来我们喊老子李,我们四个在做事。给那些干部开会去了。

我数得你看,队长,保管员,会计,监查员,民兵排长,民兵班长,生产队长,评估团长,妇女队长,队长还有正队长、副队长,还有卫生委员,不然哪有这多干部。

一个生产队死了27个人

没哪个起栋屋(盖房子),没哪个养个仔(生孩子),那总是没得吃。那1960年,我们生产队哪个养了仔(生孩子)。哦哟,我们生产队那一年死了27个,1960年死27个。一个生产队死了27个。一共80多个人唉,死噶(了)27个唉。1960年死噶好多咯,都死的英雄猛汉的。我屋这兜(家)就死了3个,我奶奶一个,我屋爷爷加我屋爹。我这一兜(家)就死了3个。那一年死了3个。

我那时候看到哒,我有几岁人哒。我奶奶爷爷死了,爹是12月28日死的。还有永告的爹是27死的。在堂屋里摆两个匣子(棺材)。那他屋爹也蛮高蛮大,也就这么死了。死的时候,先开始是肿,肿很大,后面死的时候就退肿,皮包骨哒。那时候喊水肿病,就是这样的。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