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春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9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9】

口述人:李连春(男,1926年出生,云南省姚安县光禄镇小邑村人)

采访人:李有杰(男,1982年出生,纪录片导演)

采访时间:2011年4月20日

采访地点:李连春家中

采访笔记:

连春大爹,自然姓李,全名李连春,属虎,1926年出生。

我们村的村谱上写我们村总的老祖宗叫李万春,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分别住风头,风尾,掌房,其实就是后边圆宝山的东北角,正面和西南面。在村里,只要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这三个儿子哪家的后人。李连春的“连”字辈是大儿子家的辈分,相当于小儿子的辈分的“必”字辈,我爹是“必”字辈,李连春比我爹岁数大,所以我叫李连春大爹。按常规,我是不会对李连春家有多熟悉的。但是他却是我儿时就亲近的多,也是最初回村到现在拍得最多的人,不是因为他有故事,而是因为两家人的关系。                  

连春大爹就是在分队时从风尾来掌房的,过来以后就在四队当队长,他也可能是村里最老、年数当得最长的队长,老共产党员。在他们那一辈人里也是较有威望的人。因为他当过长年的队长,现在身体还行,讲起村子的历史,饥饿年代的事情,是我采访的老人当中讲自己,集体都讲得最具体的老人之一。

口述正文

入伙食团

五八年家家什么都拿去入伙食团了。么我家一个老母猪八个小猪猪,两个牛,大猪赶着去呢的。还有一些鸡,我们还不是要带头,共产党要带头,老母鸡我都一只手提一个。

五七、五八年搞生产整了些马车来,叫些人去管马车去,赶马帮哪些去了,就把我选了当生产队长。

周总理都是推豆腐过年

那个时候,家家上交公余粮,上了也有说不有上够,啊莫莫…办社么就说整拢了整拢了。归公你也望得见,我也望得见,本来就说不归公就有的说没有,不有的又说有的,就家家都归集体了嘛,归集体么合着么有多少,就归集体去,这样吃是吃国家的,大家在一堆吃,农忙大家都归进食堂来吃饭了,吃着吃着么就整成一个伙食堂,吃着吃着到后头就是,农业部长乱报,这样扯,那样扯,公余粮逐步逐步呢加高,才整了饿肚子。天又干,五八年干五三年干五七年还不是天干。五八年稍好些又整成什么大增产了。虚夸浮报的,那些部长当干部,整困难了,给(把)老农民整了饿死多少人。全国性呢,都是这么说中央周总理都是推豆腐过年的。

当队长一天一分工分

当队长乡上给一分工分,一分工分相当于现在的三分钱啦,那下苦一天十分工分才三角钱嘛,也不是追求那点,我们是为人民服务,当人民老黄牛么,我们那个党政派明确规定。五八、五九年,犯瞌睡了都没法自己躺下去休息一下,你咋个会好睡啊!么人家晚上干活你也要去干呢嘛。生病都不行,个个都干,你当个领导睡着拿嘴指挥,那时是不行的,当队长是要干着活指挥,不是给你坐着指挥。

 不准人闲着

 亲戚都不走(来)往了,不有(没)法(办法)去,也不有法来。五八、五九年集体生产么,你去哪里都要请假,你不有法,东摇西逛的,有的出来赶街,县上就通知闲游乱逛的这种人要把他拉来,各个队都派人去拉,拉来么干活。这种喊(叫做)不劳而食呢人,歪逛歪逛的,这么整啊,你去哪里逛逛就被拉去干活去了。

吃芭蕉根厥枝根

我喊各家各户他们去稗子田(地名)那,去老七柱(地名)那挖,饿的时候吃芭蕉根厥枝根,去上山挖来掏来,晒干冲干么做粑粑吃,就是吃厥枝根粘山药,山茅野菜。那时啊,想只要给我吃饱,我下粪坑我都干。

厥枝的味道苦凉苦凉的,有筷子粗?把土涮涮么晒干么,有根小细细的么,就削拿下来么,冲冲(洗洗)做粑粑吃,苦凉苦凉呢。那种么吃了对身体不有害处。

看着这些老人造孽啊,李必金家老芭蕉根挖来大片大片的切切,拿来煮煮,连我都咬不动,我看看都老实硬,这个歪一下那个歪一下,我都吃不动,怎么吃啊,比我们岁数大呢杂个吃啊,严重了!像蚕豆,谷类怎么都好吃,那些山茅野菜自古以来都不有人吃过,老芭蕉根你怎么吃呐。倒是老矩菊林根倒是还好吃,又还嫩,皮皮剥剥切切煮煮倒可以吃的!

亲戚都不敢走动

饿死的亲戚,有我舅舅家的,老表家,我妹子呢妹婿都是饿死的。我妹婿,亲戚都没有法认,比如说我去你家都得快点走,倒只有你吃的得份(伙食团固定的量),我把你的吃了,你就只能饿着,你把我的吃了,我还不是饿着,连亲戚都没法走动呀!

藏粮食

特别五八,五九年,就是晚上,明日不有得吃的都要上粮。福光村有个姓陈的,收粮的在农学会。那时他在乡上开会,那晚上,收我们的粮收到十二点,包谷完全上完。最后我说老陈,说倒是这么说,昨天晚上上完了明天早上不有得吃呢都要交粮,他说倒是上面的政策,我说话是这样说,事(事情)怕不是这样做,他说我也晓不得,我说不有得了,我们不交了,散伙了。等到十二点了,他说好嘛,好嘛。等他走了以后我就发动社员,我们藏下几丘田呢粮食,包谷(玉米),拿滚子用来压粮食的工具)滚,县委书记于刚就在下边的田里,我就说给社员们,把包谷籽挫(装)起来,放在农学会里面,海钵(装粮食的工具)抬去竖(装)得两海钵包谷籽装着(装起来),又在包谷上再放到楼顶

藏着接着就叫去大姚开会,他们追着交公余粮。不有得么说散会回来再严整三天,回来么每人吃五两,包谷也五两,谷子也吃五两,荞子也吃五两,老皮皮么也要除掉的嘛,对不对?一顿你想能有多大的一小点啊!那时是李发亮当伙食排长。去大姚开着会,就说你们在家的社员都暴露了,你们公余粮不有得,有大仓库,小仓库,如果你们不说出来,监狱是有你们的,心里头么怦怦跳着,就想着是不报好嘛,还是报了好?不要报,我说,我咋个说不要?不报功劳我是为人民,我不有(没)拿我屋头(家里),你还不是要给社员基本生活要解决的嘛,你连基本生活都不解决么,动不了了,你喊哪个去干啊?你嘴抬着干指挥,你给动么?道路各人晓得呢么,大家活在社会上么,要好么大家好,人家活得过去,我也活得去,人家死得我也死得,不要把自家看高贵了,要有这种良心呢嘛,所以说我挨(挨着)当这个队长啊。

村里饿死人百多人   

吃不饱呢就是五九年,六零年了,国家又收,就是公余粮,工作组派来一个,每队一个,看着你。

每个队饿死二三十人,就是五九年六零年严重了,一个队一天一个两个抬着。特别就是五九年,要进(入)六零年都饿死了多少人,都害肝肿病,一个队三四十人,二三十人,像我们这种队么,开个会,晚上就说,我们是要交十二万斤谷子,我们两个队并着是十二万斤粮食呐!以前啊!十二万斤呐!实际么只有收得十三四万斤,我们三队四队并拢着,那个时候,有两百人多人呐光说十二月,一个人头能有多少,对不对?所以说在那种朝代么,啊莫莫!

天天都抬着的,一个队一天两个三个都抬着呢,四队五队六队么,我们就是我那点粮食藏着么,拿来添着那五两么,只有死几个。我们队上么就是肠旺那几个,平常我们吃三四碗,他要吃六七碗那种,那种么死几个了,就是有小古顺他爹,你家隔壁那个。李必勤他爹,吃肠宽(吃的过)呢!一碗饭四口就干完了。肚肠宽么,就像老水牛倒比老黄牛还吃得,你要咋个整?哪点有那么多草给它吃,那种人么倒是去掉几个啦,我们队上么,死么死了几个,人不多,其他队上是十个多二十个呢。我们么就是那点粮食藏着么,救活多少人呢。那年么整个村百十人一百二三人么死掉啦,五九年六零年啊。

小邑村最惨是五队

最惨么是五队,李发宇当队长,胆子太小,不敢像我们队隐藏着一小点(粮食),他们一天人不在两个三个,抬人的人都没有,还来我们队上借人去抬,我还不是派人,连我都去帮着抬。我们还不是去抬,抬回来么就想,这日(今日)活了,明日还活不活都晓不得。国家抓得那么紧,工作组来了把你管得那么紧,哪里也不有露在外面一小颗吃的。

征粮

工作组每一天都派一个人来看看收,你无法。那下我是生产队长,工作组来收粮食是在我们队上收,去么才有法做那种事呢嘛,到小春我咋个整呢?大春收收种小春,小春还有1700斤麦子,人是赶来农学会都在着,那个李必金也就是在你家老院子,前面1700斤小麦藏着,乡上来检查我么,你么小麦种哪里去了,我说我们不有留着,只能这样说。

我抵着(不服从)嘛,我安排那些人天天搞生产,汽车都要加点油才能走,我认得呢嘛,人肚子都空着,你叫他去干那样活嘛,我饿着我给有法动呢,我吃都不吃咋个干嘛,咋个干得起来,那点麦子又抬去装着,国家又给我们点种子么,去大姚背回来,那年种了栽了倒好起来啰,伙食堂也就下放了。

说饿死就是犯法

饿死掉么就是肝肿病了。肝肿病死么就说成是得病死,就不能说是饿死的,不能说是饿死了,你说饿死了你都是要犯法,就是说害肝肿病。你咋个会能说共产党领导还饿死人,你就是反革命,不能这么说。

实际上也不能这么说。那个时候,国家也穷,也不是国家不给哪个吃么,国家到我回来,美国帮助蒋介石从朝鲜要打中国,又要抵着(服从)去,又要中国的退伍老弱残废,像我们老的,弱的,残废的,要复原一批送回去,国家也是忙的,朝鲜又要支援,志愿军要抗美援朝,毛主席和苏联斯大林商量,他们也出兵,我们也出兵,钱呢我们国家拿,他们出军火,我们国家还不是要承当还不是要支援他们。过后,抗美援朝胜利了,斯大林没有要债,后来赫鲁小夫上台,就来追这笔贷款,我们国家又去还,人家说鸡蛋肉什么都拖着去还,鸡蛋要拿小圈圈套,不合的他们不要,肉要有四指膘才要,二指膘呢不要,拖到苏联去还人家的帐,人家不要,说是这些是喂狗的,打电报回来给党中央,给周总理,周总理说好,他不要算了,拖回来都还不够运费,丢在街上,苏联老百姓头钻乱的去抢啊,丢了么才回来的!当时国家毛主席他们也是艰苦。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