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佩瑶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0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20】

口述人:邹佩瑶(男,1938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2月18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邹佩瑶家中

采访笔记:

佩瑶爷爷在村里的小名叫红义,我一直叫他红义爷爷。那一天我一起采访了他和她的老伴。红义爷爷家离我家算是最近的,他家贴着马路,他和老伴开了家小卖部为生。

我第一次采访他是在2010年过年的时候,记得当时我来到这,准备了半天,因为是小卖部,每时每刻都有人会进来。为了避免有人进来打扰,我特意找人在门口看着,等我采访完才能让人进来,结果我采访完的时候,门口都聚集好几个要买东西的村民。

 记得我见到他的时候,我还告诉过他不要紧张,其实那时候我最紧张。他是我采访中第一个流泪的老人,讲述的时候他的表情一直很严肃,好像眼睛里闪烁着好多故事一样。他讲到自己家里啥也没吃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他竟然哭了,拿出自己的手绢擦着发红的眼睛,好像说不话来了。

第一次采访他以后,我才知道他当时是村里的保管员。

口述正文

58年人们都不稀罕粮食

58年那个时候还不挨饿,一开始到这里撅地,那里撅地,还去挑河。那时候地里的粮食都糟蹋了,地瓜都用犁挖出来,就是为了干得快,光为了要快,光要数量不要质量。说,完了,哪个地方先进了。就光要那个数,犁出来的地瓜随后就拾,有些还舍(扔)在地里没人拾。拾出来的地瓜就搁在大窖窝里,放在窖窝里都坏了。棒子也有收。那时候人们都不稀罕粮食。

家里都靠(折腾)穷了,就接着挨饿了,你不就瞪眼了嘛!家里啥也没有了。那时候村里“刮五风”,公社的人把你从这村撵到那村里干活,又把你从那村里撵到这村里,光这样倒蹬(倒腾)着玩。像咱村的人,不在本村里干活,撵着人们去东哈巴村干活,到第二天又去大么张家干活,弄得老百姓黑白颠倒,黑白在外面靠(折腾),说起来像是干活嘛,其实人们干不多,就这样靠(折腾)来靠(折腾)去,到处都是一样。你不去可不行,你在家里也不行,家里没啥吃,到那里人家还管你饭吃,你在家里没人管你饭,是这个事。好嘛,把人们靠(折腾)穷了。寻思那个时候真是艰苦啊!

58年我在博山炼钢铁,偷跑回了家

58年家里连个锅也没有,锅都拿去大炼钢铁砸烂了。那一次大炼钢铁一下子弄干净了,都说“刮五风”,连家里的竹子都弄去,都烧了,家里啥也没有,就这样都倒蹬(倒腾)干净了。我到博山炼过钢铁,我干了一个月就偷跑了回来,就没去。因为家里有老奶奶,老老奶奶还不会跑,还有一个瘫的奶奶,还有你红刚爷爷,他们都不中用,就是你红义奶奶(老伴)自己在家,她顾不过来,我惦记家里都不能办,我就回来了。我在那里买的鞋、裤袄,我都让俺娘卖了,卖了买菜吃,买三、四毛钱一斤的地瓜叶吃。你不这样就饿死,那时候先逃命。

58年吃食堂

58年还有食堂,在食堂里吃一点东西,有南瓜和菜,吃完菜还要去地里干活。那时候一个户人家分一点油炸酱,我吃上一碗小葱,搁上点油炸酱就去干活了,就是这么着,你不干活就没东西吃。村里的邹佩桓去买南瓜搁在食堂里吃,南瓜也不多,合起来一共才四百斤,全村人才吃几顿啊,还要掺和在菜里,就这么吃。到生活稍微好点了,不挨饿了就喝粥,一村人调上三斤、二斤的粥喝,每人才喝一点。随后一步好起一步,人们也找点不挨饿的东西吃,个人种点菜维持着,队里有个食堂再添点,那个时候咱村和大么王村是一个管区,搞副业吃的是黄荆菜,到村里黄荆子菜是好饭食,这么对对活活(讲究)过来挨饿的时候了。

饿得人们吃树皮拉不出屎

饿得人们吃树皮,把树皮揭下来搁在碾上压,压压熬粘粥喝,把榆树叶拿回家,就煮煮吃,到最后连榆树叶都没有了。那个时候饿得人们吃了树皮就拉不下屎来,除了喝蓖麻子油,别的没法治。村里又没有药,吃啥药啊,都解不下手来,就是这么坚持着,可难受了。真病得不能动弹的就是吃“康复丸”,“康复丸”就是糠搁上点枣,这就是“康复丸”。那时候挨饿了不得了,光吃棒子瓤(玉米棒子),了得嘛,棒子瓤搁在碾上压了,再挤了,再搁在锅里炒炒,梆硬(硬的很),晒干了搁在碾上压压能压碎,就吃那个。好嘛,拉不下屎来,光喝那个蓖麻油嘛,在沟上挑河的人也是这样。村里栓令他兄弟媳妇栓成家,嫁到咱村才三天,到沟上去干活,三天就拉不下屎来,咋治?不难受嘛!她就到有粪的地方,出去解那个手的,费那个事,着实苦了。那时候苦的人多了,好嘛,那时候长痔疮的多嘛,没寻思到现在。

我每天考虑着下顿吃啥

那个时候我就是这样考虑着,今天我没死,就不碍事了,再考虑明日再吃啥,就是吃了这顿再想那一顿,再寻啥吃。那一年挨饿的时候,地里的青菜长得快,一到春天地里的青菜长得格外得好,就是一片一片的。我到地里采来,扒拉扒拉就是这么吃,就吃青菜。好菜哪有啊,也没有饭店,那个时候挨饿哪有饭店啊,就是老官王村和咱邹家村,饿得很厉害。那个麦子芽较(很)黄,这么高高,扒拉出来用刀剁碎,再搁在锅里咔嚓(煮)一下就这么吃,你不吃就是饿死,就得死,就到这么个程度。挨饿的那个时候太厉害了,现在这是上天堂了,比起以前就是上天堂了。现在的老人,不说吃好吃差,只要是老人,好差都行,因为经过那些事来。你看这些年轻光经着好的时候,没经着差的时候,都不愿意干活,愿意玩,你说这些经过挨饿的人吃啥吃也行,你说那时候是吃的东西嘛,那个时候了不得了。

我吃过屋根里面的玉米秸和地瓜蔓

到春天就去地里拔麦子苗,正赶上修红旗管(修沟),麦子苗较(很)黄,就这么吃,没啥吃,好赖没有。以前我还吃过屋根里面的玉米秸,把墙掀倒,把玉米秸扒出来,然后搁在碾上压压就吃。我也吃过地瓜蔓,是什么样的呢?就是羊啃过的那种地瓜蔓,村里的妇女弄出来,洗洗晒干,压压准备给挖河干活的人吃。修红旗管(修沟)的人还有吃棒子瓤的,这算是好的了,也算是照顾修红旗管(修沟)的,当时一天是二两面子。之后,队里多少分点私有地,分了地以后,到秋后多少有点地瓜了,也吃点地瓜叶,陆续着也种萝卜了,到60年就好点了,秋后就有点萝卜了。到62年就好点了,就有地瓜、地瓜干子,这些就满足了,粮食不多,指着吃地瓜、吃地瓜干子。之后陆续着地多了,分了以后就一步好起一步,一直到现在。

咱村里饿死很多,一天死两个

从59年的冬天到60年的春天,那个时候挨饿最厉害,人们都饿死,咱村里死了老些,一天死了两个,小姚子他爹和邹长曾是一天死的,小姚他爹和他三伯隔了几天就死了,他们是兄弟俩,就是他二伯死的晚。哎呦,那个时候都过了三十多年了,不对,是四十多年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柳柱(大儿子),孩子一个也没有,我就和你红义奶奶,还有这边的老奶奶,没有几口人,那时候家里人少。那时候你爷爷干着书记,我在红旗管(修沟的地方)上领工,有二、三十妇女在那里架抬筐。随后家来(回家)以后,生活就好点了,那时候生产队里的地没有包,翻过来以后又分的地。

你莎爷爷眼看快饿死了,就偷喝了一勺子面糊,喝点定定神,不然就坏了(死了),他就是喝上这勺子面糊去挑水的,不然的话这两担水他就挑不回来,定了神才挑回来的,还不碍事,还能动弹,到这么个程度。我到最后,在官窑村打红旗管(修沟),跑不回来了,睡了半天才挪动回来的,挨饿着实很了。那个时候死男的多,死女的少。女的有抵抗力,能多饿两天。男的能饿七、八天,女的能饿十天还没有事,就是这样。那时候你长恩爷爷,他爹死的时候,他从长顺家那里就跑到咱这马路边,跑到这里就跑不动了,就没去他爹坟上,之后叫能跑动的人去的。那个时候不用棺材,人们用门把人抬到坟上,棺材人们也抬不动,到这么样。要是有用棺材的就是先把棺材拉到窝子那,再抬人去,饿得一帮人都干不了,到这么个程度。

村里有仓库,藏着粮食不给人们吃

那时候咱这挨饿,算严重的。咱村和老关王村,都挺厉害,是最严重的地方。那时候村里的仓里有粮食,有粮食就是不让人们吃。国家掌握起来,听国家愿意,往哪里调就往哪里调,愿意给哪里就给哪里,随便调。老百姓不能随便,咱这的粮食说不上拉到哪里去。那个时候是小桑公社大么王管区,都属于人家说的算数,咱这农村里都不管事。再一方面,那个时候“刮五风”的时候还 “打老虎”(找藏粮食的人),村里没有粮食,就让你说有,那个时候咱这划到无棣去了,阳信和无棣是合并的,人被逮到无棣,晚上拉上灯就拷问家里有没有粮食,你说没有就打你,到你说有粮食才不打了。

咱村里有管国库的人,门锁着,封着,不让动。要是谁敢动一颗粮食,偷了一点粮食就要劳改。劳改就是要坐牢,在里面干活,被逮了去,坐两天牢,有啥事就说出来,你偷多少东西,偷多少粮食,说出来就是犯法,死动国库不是犯法嘛,就是这样。人们没有敢动的,那个时候我还拿过钥匙的。当时哪个村都有一个保管员,我是咱村的保管员。村里的粮食搁在你四爷爷家的那个东屋里,有很多棒子。你金和奶奶的屋里放着地瓜干,小姚家的北屋里也是放着地瓜干,我管着这些仓库。以后被盗了,我没在家,在沟上干活。邹佩熙正好当干部,以后他问我仓库的门是咋开的,我不知道,我说我在沟上干活,他问我钥匙在哪?我说钥匙在我这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这么着,算过去那个事了,咋过去的我也知不道。

村里只有贺顺是那年出生的

你叫贺顺应该叫叔吧,他就是那年生的。那个时候我正在小司家修沟,你大爷爷到无棣买了点白萝卜回来,给你大奶奶过月子,家里没啥吃。我和你红义奶奶(老伴)都在沟上干活,你大爷爷也在那里,我们吃不饱就吃萝卜瓜子,喝水,再吃上两个菜蛋蛋,吃的就是地瓜蔓压的那种菜蛋蛋,很粗。在河上干活的还多少掺和点面子吃,好像是2两。在家里的人一两粮食也没有,到这么个程度。要是说起你贺顺叔来,咱村和附近的村没有和他同岁的,那时候你大爷爷干司务长嘛,就是添得贺顺一个人。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