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美兰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4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4】

口述人:倪美兰,女,1942年出生,云南省昆明市富民县款庄乡蒣谷高家村

采访人:吴文光,男,1956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8月15日

采访地点:高家村倪美兰家中

采访笔记:

倪大妈的儿子是我七十年代中在这里当民办老师时教过的学生,在村子见着就拉去他家吃饭。倪大妈当年我在这里时有30多岁,现在近70了,但看着很精神,爱说笑。我到村子的第三天,她有一天到我住的王家院子,问我:吴老师,你这两天和老人照相,还尽都是在摆古(讲以前的事),整了做哪样用?

倪大妈是我到村子以后第一个对我采访有好奇心、还直接问我的人。我和倪大妈说,把以前“吃伙食团”(当地提到“三年饥饿”的说法)的事记下来,会有用的。我接着问倪大妈愿不愿意说,她马上说,好嘛。

倪大妈就是村子里唯一主动找我采访的人。她带我去她家,摄像机在她对面支好后,马上开讲。她第一句话是:那我就从五八年讲了。接着一直讲到1961年,没有停顿,我也几乎没有插话。讲完,倪大妈最后一句是:到伙食团不办了,六二年以后,慢慢日子就好过了,后面就不消讲了。

我问:你想讲就继续讲。她说:我怕费你的电。我说,我电多得很,不怕。

我真的想听倪大妈继续讲下去。人拉犁至死,偷吃一棵莲花白被罚六天不得吃饭,为了少两张嘴吃饭爹妈被毒死……听得我脊背发凉。碰到倪大妈这样的采访对象不易,记忆清晰,思路清楚,有细节有故事,有感慨有评论。她说她不识字,文盲,我问她名字里的“美”是哪个美,她说她也晓不得。但她心里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

倪大妈讲的时候,感慨最多的一句是:“那种日子过来下,不简单啊!”

说到当时是否知道为什么会挨饿,倪大妈说了一句让我无语的话:“那个时候饿得头脑都不清,哪个会追那个根?”

又说到这些经历有没有和后代人讲,倪大妈说:“他们说,我是讲‘古典’(传说),不信。和他们说是真的。他们又说,你们那个时候的人成不得器(没本事)。

最后倪大妈说:“那个时候,日子过得眼泪淌,像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人来问问我以前的事,讲讲我心里还是高兴。”

口述正文

      十六岁参加“大跃进”

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就是搞“大协作”(注),修公路修水库,我那时吃16岁的饭,带着铺盖,干到哪里就睡到哪里,还睡在大山上,睡在窝棚里。每日清早八点就干,早上吃一顿饭,要干到晚上七点才吃第二顿。一日干到晚,上千人吃饭,蒸四大蒸子饭,吃饭排队,排在前面的有一大勺,排在后面的只有一小勺,再加点米汤,我们年轻,害羞,不好意思先去吃饭,后头去吃,只打到一小点饭吃,只有饿到第二天早上。干活苦倒不怕,就是要肚子得饱。

那时大集体干,抬着锄头挖大山。唉,那阵的生活……种麦子一大把种子撒下去,也不管好不好,只管撒。那个时候,拿人来犁地,牛不够,就让人来拉犁。有个叫张自有的,是多宜甲那边大抱脑村的,就生生拉犁拉死了。

      调去养猪,偷吃莲花白被罚

后来调我去养猪,一日到晚去找猪食,我们几个小姑娘一起去找,几个人都饿得耐不住。见到一块地里有莲花白菜(圆白菜),我们几个就说,我们想个办法整来吃。几个人就在地里拔了一棵莲花白,悄悄带回来,在住的房子里用砂锅悄悄煮了吃。我们有四个人,把那棵莲花白用刀从中间切,从颗莲花白粪花白,悄悄带回来,在住的房子里用砂锅悄悄煮了吃,省会分作四份,煮了就吃。我们几个都是小姑娘,有吃的就高兴,又说又笑。

那个(养猪)场长听见我们在笑,开开门进来,看见我们每个人抬着一坨莲花白在吃……就说我们是做贼的,偷东西,工分要扣我们的,还要罚我们三日不给吃东西。

啊莫,劳动还要干,饭不得吃。我们几个饿得没得法了,找猪食时就找那种小苦菜,那种野菜,把外面的皮剥掉,就生吃。啊莫,吃吃,到了晚上,个个都拉肚子,第二日一个都起不来(床)。

那个场长又来骂我们,说我们是睡懒觉,要把我们整去……整去做什么?哦,一下子忘记了……哦,对了,又要罚我们再饿三日。我们本来就饿了三日,现在又要饿我们三日,还要我们再去找猪食。我们说,我们现在动都动不了。场长说,那怪你们偷莲花白,还懒,睡懒觉。我们说,不是懒,是三日没吃饭,饿得耐不住,吃野菜吃得拉肚子,动不了了。场长说,不行,就是三日不给饭吃。就这样又饿我们三日。唉呀,饿得四肢无力,动也动不了。为什么我现在有胃病,就是那个时候饿出来的了。到现在,一饿身子就作抖(发抖)。

吃伙食团

到五九年,我嫁到高家村来了,那阵我已经吃17岁的饭了。这里还在吃大伙食团,日子难过啊!伙食团就办在“社房”(公房),就在胡奶奶家旁边。早上天一亮就起来,拿点糠头(蚕豆杆)磨的面,就是现在喂猪的,做成粑粑,拿来蒸,一人分一个,就上山挖地去了。

在山上俄得实在不行了,就把小沙松树的根挖来,吸里面的汁。有一次我吃多了那个沙松根,肚子疼,解不出来手,就睡在树底下,等到松下来(好一点),又起来跟着干。

粮食不够吃了,伙食团就分配人去山上挖野菜,棠栗花、大料(形状像姜的野生植物),这种东西现在猪都不吃。饿了的时候,哪样都吃过,沙松根,小雀花,面蒿,就是开那种小黄花的,找来,掺饭吃。吃了,肚子涨,解手解不出来;还有糠头,就是蚕豆杆,整来磨成粉,做粑粑(饼)吃。唉呀,吃得脖子……咽半天都咽不下去,只有喝点水,才咽下去。饿得……淌口水,眼睛会麻花(模糊),站起来头晕,要摔倒,饿得……路上捡到什么豆,都会塞到嘴里吃。唉,这种生活……过下来,不简单啊!

衣裳穿得烂兮兮的,补疤摞(叠)补疤,一个人一年只有一尺五寸布票,一家五口人,总共有七尺五寸,连一个人的衣裳都不够缝。

伙食团后来米和包谷都吃完了,就调来洋芋(土豆)吃,一顿饭每个人只分得四个洋芋,一个只有半个鸡蛋大。那阵的生活确实难啊!一年四季都见不着油。集体养猪,过年杀猪,一个人只分得一两五肉。

吃那些山茅野菜,好多人肿,脚手都肿,脸都肿起来。就去找席满草来烧水洗澡,说是消毒。其实是吃不饱,营养不良才肿的,不是有毒。有些人还拉肚子,就这么死了。死在哪里?就死在山上工地上,都没来得及拉回家,就死在山上。死的人的家里人也在工地上,就当地挖个坑埋了。我们村死了一个,在山上,饿得生病,回不来,他家里人去把他背回家来。回来就死了。他的名字叫……叫高金贵,死的时候有31岁。

      我爹妈被闹(毒)死了

我娘家那边,更惨了。五九年五月,我爹我妈被闹(毒)死了。有天打饭回来,吃了就死了。后来我听有人说,是老两个没有劳动力了,我爹60岁,我妈59岁,干不了劳动,还要吃饭,就在他们的饭里放草乌(一种土产剧毒药),把他们闹死了。后来那个会计把老两个没吃完的饭淘了十多遍,吃了,也闹死了。我回去,买点散板(旧木板),做了棺材,埋了老两个。

伙食团办不下去了,“下放”到各家吃

到五九年下半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伙食团下放了,就是各家煮各家吃。干劳动还是集体一起干,算工分,靠工分分粮吃。我家有十多口人,每顿只有两小碗米,还是不够吃,还是上山找山茅野菜掺饭吃。

这么吃到下半年,到了六零年以后,年终分粮每个人摊得四、五十斤,我们一家人一年就有四、五百斤粮食,这些粮食要吃一年,要计划好才够吃,还要掺各种菜。到了六一年,菜越掺越少,慢慢好转起来。到了六二年,我们一家十二口人,分得八百斤粮食。到了六三年,就更好了。唉,不简单,能过到这阵!

现在想起来都心寒

现在六十、七十岁以上的人,都过过这种日子。能过到现在,都不简单啊!现在想起来都心寒。

五九年我嫁过来,到六四年我才生老大,就是吃不饱,营养不良,娃娃也怀不上。那时候人的命都难保,还生娃娃?后来日子好过了,六五年生老二,我生了五个娃娃,两个儿子三个姑娘。

那阵没得灾害,地头粮食长的好呢,打下来,粮食去哪里也说不清楚。人家说粮食调走,我们农民也晓不得。那个时候饿得头脑都不清,哪个会追那个根?

现在这些年轻人,他们不会主动问。和后代人讲这些,他们说,你是讲“古典”(传说),不信。和他们说,是真的。他们又说,你们那个时候的人成不得器(没本事)。我说,你妈呢,你们这些人,要过着从前那种日子,不要说生包谷,怕烂泥巴都要抓来吃。

现在和你讲讲这些事,心里是舒服。为哪样呢?你看,像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人来找我,问问我以前的事,我还是高兴。那个时候,日子过得眼泪淌,现在有人来问我,讲讲心里还是高兴。

(注:“开展共产主义大协作”,即五十年代末“大跃进”时期推行的运动,核心是,为了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把劳力组成象军队那样的连、营组织,实行劳力大协作,并且社社建立了公共食堂、托儿所、缝纫厂、养猪场等,实行家务劳动集体化和社会化。——摘自“百度百科”)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