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佩义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2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12】

口述人:邹佩义(男,1941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2月18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邹佩义家中


 采访笔记:

佩义爷爷在村里有个绰号叫“瘸把三”,我从记事的时候就叫他瘸把三爷爷,因为他是位残疾人。

第一次去采访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马路上的柴火堆上晒太阳。当时我正想找老人,就走过去问他有没有空,问他一下以前的老事,他爽快地就答应了。他一瘸一拐地带着我到他家,看着他一步接一步的走路,费劲的很。他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没有老伴。我不知道他是从没有讨过老婆,还是讨过又离婚了。我不太清楚,从小就没有听过有关他的故事。

他的房子是新房,他和他的侄子住在一个院子中,有两间。走进房间有点乱,地上摆的什么都有。再进入到他的主屋,地上摆了很多药瓶,一看他吃了不少药。为了让我坐下来,他还立马收拾座椅。房间里面简陋得很,一眼望去,墙上贴了很多年画,吸引我的是放在箱柜上的红色电视机,一看就很老了。在老人家我很少看到有电视机的,我一直认为老人是不看电视的。

他在讲述时,说的最多的是“那个时候饿得着实厉害了”。

口述正文

       吃食堂

生活困难是60年。一开始挨饿是在食堂里喝薄粥。一家人去打吃的,个人就吃个人的那一份,跟现在可不一样。那时候都吃菜,哪怕不能吃的菜也得吃。俺爹跟一个叫慧德爷的人,他俩个人吃耗子,脸吃得烂得和马虎似的(“马虎”,当地方言:脸被弄得乱七八糟)。那时候吃菜,爬到地里采青菜芽芽、麦子苗吃,饿得人们就吃这些,还有槐树叶子都吃没了,数着榆树最厉害,榆树皮吃的顶稍上都没了,老榆树皮当面子,搁在碾上压,调出来和口水似的,再放上菜,喝那个。

到以后陆续着才分了点粮食,有二、三两。挑沟(挖沟)的人吃那个蛋蛋子(菜团子),把棒子瓤(玉米棒子)磨了以后做成面子,多少加上点粮食,挑沟(挖沟)的就吃这个,有这个的话也死不了,多少见粮食,不挑沟挖河的就饿死了。那一年可厉害了,就得了那些菜,老百姓就撅着腚在地里采菜,没有也是采,多少采点就一顿吧。60年到这个程度。咱们村里记事的……那时候到现在有50年了吧,可不,整50年了。

咱村一天两、三个的死,那一年饿死好几十人

那时候死老(很)多人了,别的村我不知道,咱村里一天两、三个地死,那一年咱村里死了好几十。全堂他两个伯伯就是这样,吃食堂,一天分二、三两粮食熬薄粥,一人一舀子,喝上那一舀子就能哼哼,喝不上那一舀子就不能哼哼,就这么饿死的。咱这饿死老些(好多)了,几天就两个两个的死。你长恩爷爷,别看他活的岁数大,他爹死的时候,咱一村人都抬不动那棺材,村里用驼子(一种搬运工具)拖着棺材,人用门抬着,饿得整村的人们抬不动一个死尸,都饿成这程度。长恩送他爹,才到清水的屋那。人家长恩最后好了,又活到80多。那时候饿得着实厉害了。像你这么大的小孩,踢踢就不动弹,吃不上就在屋跟下面晒太阳,女小孩在家里,男小孩在屋墙边卧着,踢踢就不动弹。好赖都没有粮食,不光咱这里,那个时候到处挨饿。到以后慢慢地,挑沟挖河也死了好多。

咱村饿得挺狠的,一天死两个。谁?金田他爹和小姚他爹是一晚上死的,长曾爷爷也是跟小姚家的一个人一天死的,死的时候就两个两个的死。那时死的人着实多了。运来他奶奶也是饿死的,是60年饿死在屋里。什么地方都一样,都挨饿,哪有啥吃?咱村跟邱家都出了名的严重。那时候上头(上级单位)知道了,还上这来访问,去邱家(村),也来咱这。到以后就好多了。一开始可了不得,人们还说,吃地瓜面子吃饱了也好啊,没想到能熬到现在这种社会。

58年“刮五风”闹腾

头一年, “刮五风”闹腾,东西都扔了,入社是五五年,这个我都记得,五五年入社是挺好的,不到18岁不让干活。到58年以后,就叫“刮五风”,不干活光闹腾,黑夜白天点火,在地里不让回家,都抛(挖)上地瓜窝,在里面睡,那是58年。58年的粮食呢,没抛,全埋在地里,萝卜抛(挖)了也埋在地里,所以 60年挨饿呢,就是这么着挨的饿。这么捣鼓,58年能有啥吃的。一开始不挨饿,吃好的,58年吃食堂的时候炒菜,小孩们闹腾,爱怎么着就怎么着,那粮食扔的到处都是,这村搬到那村,那村搬到这村,这么闹腾。这样,到以后不就都没粮食了嘛,陆续着一年穷了,下一年还会有吃的嘛,以后越整越穷了。

“刮五风”时,你说麦子呢,撒麦子撒一万斤,“刮五风”时咱这可没有这么办的,别的地方都乱报,说撒上多少麦子,长多少麦子,那几年把东西都糟践了,柴火都不让进家。大人孩子挖上坟那样的窝子,把柴火呕在里面,干活干多少不说,黑夜都点着柴火不让睡觉。到下两年就穷了,没有粮食就挨饿了。没有粮食人们还吹,那时毛主席不知道没有粮食,人们吹多少万斤,本来长一斤,说成长一万斤。到以后去无棣(隔壁的一个县城),老木头(村民的名字)当官的时候,到处去找粮食,实际哪有粮食,根本就没有。那时候叫“打老虎”(找有粮食的人),人们都胡说有多少万斤粮食,他就来找粮食,去哪找粮食,地里的粮食都舍(扔)在地里,都糟践了,这样挨的饿,操他娘!那时候饿得人们……

到集体入社了,那是55年入的社。54年“茶花互助”,那时候都收入不上,都不老实干活。就说挑沟(挖沟)吧,早上去挑还行,但都到饭食时才凑齐,到地里再学这知识那知识,都闹着不干活。到地里,娘们拿着鞋底,活都干不过来,都耽误了,那一年地里的草都很多,它能长吗?以后不挨饿,到哪里跑啊。翻过来时,庄稼也不强,跟现在差远了。那时候种宽的地,不能种窄的,种窄的话人们就糟践东西,逼的人都种窄的,开始的时候种得很宽,一亩地种十多斤,就长不了那些粮食。那时候,操他娘,光闹腾玩……

58年闹腾得太狠了,有的村庄稼放在地里不管,任家、赵华家那两个村的道两边,掰了多少棒子,附近村里的人没有承认的,都舍了。那个李家村,庄稼都弄不到家里,附近的村帮着弄,有些就舍在地里。58年那个时候,真没啥吃,那个时候入社就是闹腾,咱村到大么张村耕地,一会耕三十亩地,都不闹嘛,这一下子,那一下子,比耕地瓜地都快,去十多人,三十亩地就耕完了,就这样不老实干活,这村给那村耕,那村给这村耕,那一年都说“刮五风”,60年挨饿就是这个样子。

当个农村干部学这个学那个,我那时候就是老百姓,整天让你开会,还学习。到以后多少有点粮食,也就是吃几两,以后到一斤嘛。分地的时候到斤数了,到斤数就是好的,一年一个人平均360斤粮食的话,那就是很好的了。实际上入社时,真好的不多,郭家村的山海,他当干部的时候一年到头都不分粮食,你去吃啥?长点还不够糟践的,不光一个村。一个地打麦子,麦子从麦秋一直到大秋,下雨晒不上,闷着都糟践了,那时候着实厉害了。实际上,毛主席说的是不错,下头(下级)可不是这样办的,地里不怎么长粮食,都让草吃了。咱这以前有块地,就在同堂家的屋那边,萝卜地里的草,娘们坐着打草,就像割蒲扇那样,打出来再长萝卜,你说能长强吗?那时候是这样闹腾法,不怎么干活。

仓库有粮食,没人敢偷

挨饿的时候,光想着这些事,可了不得。饿得人们围着地瓜,吸地瓜水。以前在你四奶奶家,联祥家(四奶奶的儿子家)那边,在她家有个仓库,没有人敢去偷,门上锁着一把锁。那是国家的仓库,有点粮食人家存着,没有敢偷的。那个时候的政策和现在不一样,大小的事就敢逮捕你,现在逮捕不了。运来他爹多大的事啊,就是罚劳役罚没的,运来他爹是偷了梭柱他家一个十多斤的小猪,还在地瓜糠上扒了一篮子地瓜,判了三年刑,把他(运来他爹)弄没了,之后找不着了。运来他爹他娘都找不着了,他娘是长病死的,埋在(村)东北上,坟也没了。他爹就是在青海没的,之前发到青海。他爹是59年发放的。以前运来和他爷爷一起过,他爹就跟他娘过。那个时候的政策有点事就没法办,都不敢偷。说错了话也不行,你说一句毛主席的错话,就麻烦了,那个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学生在道上骂毛主席也不行,骂一句的话非要找着,那个时候还这样。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