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英

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7

【民间记忆计划——口述:“三年饥饿”(1959-1961)之7】

口述人:宋秋英(女,1928年出生,山东省滨州市阳信县商店镇邹家村人)

采访人:邹雪平(女,1985年出生,草场地工作站驻站)

采访时间:2010年3月01日

采访地点:邹家村,宋秋英家中

采访笔记:

长恩奶奶是我采访中印象最深的一位老人,她的大名叫宋秋英,以前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今年八十四岁,算是我村里年长的老人,她家我去的最多。记得有一次去她家,我一进屋,奶奶就不停的说自己从年轻到现在受的罪,我就像是她找了好久的诉说对象,好多心里话都统统向我抛来。这样的老人我碰到的不算多。我当时在想,也许长恩奶奶好久没有和自己的家人说过心里话,或者她不想和自己的家人说,更甚至是自己不敢和他们说。

2009年8月3日那天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房间,以前我对她家是什么样子一概不知。从那时开始,我每年回家都会到她家看看,到现在她还是一个人住在一个院子,她不是没有儿女,主要是想图清静。房子是老的土房子,一看就有几十年了,墙都裂开了很多口子,每次去她家我都很提心吊胆,生怕这房子就一下倒掉。走进她的屋,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有很多黑白照片,有他老伴的,他儿子的,还有孙子媳妇的。房间里面特别简陋,看看她房间里面的行头,就能感受到她的生活是多么的简单。

2010年我完成的片子《饥饿的村子》,她是其中一位讲述饥饿故事的老人,并且是我片子中是第一个出场的“打头标兵”。在她和我讲的故事当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和我说自己儿子十一岁被饿死的经历,她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生生饿死,自己却无能为力。听着她的讲述,我当时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我没法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那时坐在她面前,看着她讲述的表情,平静而严肃,好像经历的故事像刻在她那满脸皱纹的脸上一样。听着她跟我讲的故事感觉自己的行为特别的残酷,因为我知道,那些痛苦的记忆在她们心里永远也抹不掉。

口述正文

俺去郑家店要过饭

妮,要说挨饿的那些事多了。是58年嘛!我也不知道是啥时候,我那天不是和你说过嘛!我去要饭,道上躺着老多人,挑河(挖沟)的很多,就是踢一脚也不动弹,挨那个饿。俺去郑家店要过饭,在宗家村挽那个蔓菁(野菜),个人的包袱都让人家夺了去,挨那个饿。你说说,吃那个糠,吃那个菜,以后菜、糠也没有,就是去地里挽那点菜,去地里挽那个麦蒿,吃了一集(5天),到以后人们不挑沟了,没啥吃了,还是挨饿。

俺老伴差点饿死

你长恩爷爷(她的老伴)饿得爬不起来,摔在成连家的门那,在东屋那边,他一下子摔在土台子上,他都爬不起来了。以后他去挑沟,分的菜蛋蛋子,他还省下家来给这些孩子吃呢,省下给孩子个蛋蛋吃啊,大人吃嘛!大人舍得吃嘛。到吃食堂的时候,他差点饿死。以前玉堂(村长)就给俺一个窝头票,一个窝头票才打一碗粘粥,一舀子粘粥。等俺去食堂,他就给俺抢了抢锅里的噶吱(锅巴),拿回来给他吃了,比那一舀子粘粥还强了,这么样才好歹养起他来,这没死。

到以后,吃食堂的时候就好点了,吃食堂吃那个麻僐(给牛吃的饼),吃那个糠,吃那个菜咱就说不了了,随着去地里采那点菜,家来吃。妮,你说啥法啊!家里啥吃的都没有了,俺一气跑到俺姐家,背回一包袱菜来,俺扒拉扒拉给俺的孩子吃。挨饿的时候,吃糠盐菜有嘛!吃糠也没有啊,吃菜也没有,到以后吃食堂了就差点了,那就不挨饿了。

吃食堂时锅都砸了

姚奶奶(村民)在食堂里,切那个南瓜,采来菜掺上麻僐,她看见俺就快着给俺攥点菜,人家司务长看见还不干呢,都是偷给俺点。南瓜、生南瓜、生东西,快着切块给俺,还得快着去一边吃,就是这么着。你说,妮,早已把锅揭了去,那时候西曾当司务长。到以后,锅也给揭了去,啥也给弄出去了。你煮点菜都没有,没有家设,到以后俺姨夫在大桑给俺买了一口锅,俺这才好歹的煮点菜吃,就是这么样啊。妮啊,可受了那个罪了,哎呦,锅就是两口锅,一口十银(十寸)的锅,一口八银(八寸)的锅。以后村里又都给俺弄出去了,簸箩也给弄出去,锅也给揭出去,都给砸了,都砸了,那个十银锅弄到食堂了,那个八银锅给摔了,就是这么样啊。

俺大儿子十一岁饿死

好嘛大人孩子都饿死呢,俺饿死好几口子人。俺的老人家(婆婆)死了,俺爹死了,俺好几个孩子也饿死。俺大小,十一了,他去采那个榆叶,吃了娃娃(树上的虫子)了,之后就饿死了。俺老人家死了,奶奶也死了。小孩子那个就说不了了,那个他小死了,就罢了。俺老人家饿死,俺大小(儿子小名)饿死,饿死那些,就是我没死,好歹的我带着这些孩子,

俺大小钻在屋里,黑夜去我找俺孩子的,他钻在俺大叔那个小北屋里,就贴这个道,俺大叔盖了个小北屋,村里把一些花生搁在那个北屋里,人家都把花生仁摘走了,俺的孩子钻在里面,他在里面摘那个刨个子(花生壳),装了一口袋子回来。到家以后,我问他:小,你去哪里?他说,俺没去哪里,俺在那个屋里摘花生刨个子来。这么样,孩子把东西装回家来。说到后来,他死了,他躺在炕上,他姑春官、云官都来了,那时候孩子快死了,就躺在那里。他对着我说,你弄那一碗饭搁在那里做啥?我说,小,哪里有一碗饭啊?他说,这不是嘛!他拍着炕说,这不是嘛!我说,小,若有一碗饭我不就给你吃了吗?我还搁在那里嘛?孩子说,娘,我死了你别哭啊,你哭啥哭?反正是死了,这么样,孩子临死这么样啊!

俺爹饿死

俺老人(爹)死的时候还没吃食堂,到以后才吃的食堂。俺老人家都死了,俺十七娶到这的,那时候长顺(弟弟)才七岁,云官、柱官、春官,还有俺奶奶,还有俺家里(老伴)。俺婆婆死的时候四十八岁,长顺才七岁,春官是十岁还是十一啊,云官十三。还有俺家里(老伴)的他奶奶,她爷爷都死了。俺也忘了一些,受那个苦就不用说了。今年俺是八十三,过了生日就八十四了,受的那个苦多了。

我说那时候,俺的老人家(爹)饿的头一天,不吃啥。我说,爹,你咋了。他说,哎呦,干渴啊!我说你干渴?你饥困吗?他说,不饥困。我说,你饥困啊!我一气跑到商家店,花了5毛钱,买了一油罐子菜,到以后给他吃了一碗,之后我又一气跑回来,那时候去商家店又没有车子。我说这一碗菜给你热热,就是在馆子里面买的一油罐子菜,给他舀出一碗,给他吃了一碗,吃完就好了。之后长顺就说,嫂子,咱爹叫不反应。我说,咋了?叫不反应。我又给他舀上一碗菜,加上点水,这么着他吃完就不碍事了,缓过来了,还剩下一碗。到第二早晨,他又不行了,这咋办?到以后我再给他吃。他说,哎呦,不吃了,不喝了,走啊!就说了一个走,不吃了,到那一早晨,完了(死了)。俺家饿死好几口子人,哎呦,我说,妮,说起来的时候我操他娘,我现在也忘了一些了。

俺爹饿死,俺奶奶也不是饿死的嘛!还吃那个棉花种,她倒在炕上,那个棉花种,你寻思寻思还吃的进去吗?光吃那个棉花种,她吃不进去。俺这好歹的那个时候还年轻,把棉花种搁在碾上压压。到处去地里采那个水稗子(树上的种子),搁在碾上压压,就采一点,吃那个水稗子(树上的种子),这个好吃点,上面有仁。你说才吃这么一点(手比划着),还吃出好吃来嘛!我说那时候,妮啊,我这八十三了,我说这还不错,活到现在,那时候不叫啥的话也饿死了,那时候就是爬不起来了。

我也都爬不起来了,看看你长恩爷爷,孩子都倒在炕上,到脱了衣裳睡觉了,都是一把骨头了,你看看我还胖吗?你说说,计(让)着孩子吃,光计(让)着孩子,你说咱还吃嘛!妮,我现在忘点了,现在稀里糊涂的,哎呦,饿死好几口子人。

(完)

原载:草场地工作站《民间记忆计划》(读取时间:2012年6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