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崽子》摘译

饥饿岁月(三)

芦 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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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那半只老鼠腿是我在大饥荒高潮中唯一吃到的肉。没等尖头实行
他的伟大狩猎计划,这小子就进“康复院”去了。他在学校的大院里一头栽
倒,半天没醒过来。本来平白无故地昏倒已是“司空见惯浑闲事”,我自己
就不知晕倒过多少次,但一般都是一摔倒或刚要摔倒,黑晕就过去了。这小
子却生具异秉,愣是躺地下不肯醒过来,吓得校医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在那
儿他才醒过来,回来后就住进了学校里的“康复院”。

  我上“康复院”去看他。那是个小四合院,原来是教师宿舍,现在改成
了疗养院。 学校把严重营养不良的学生收在里面, 以“加强”他们的“营
养”。

  “哥儿们,不错吧?”尖头见我好奇地打量四周,便得意地吹嘘,“校
医说我的情况属於最严重的,说我一步都不能乱走,得成天躺著。你看看,
咱们班有谁还能比我严重?”他心花怒放,眼睛又消失在肿胀的眼皮中,亮
晃晃的脸庞如同银色的氢气球似的放著毫光。

  听上去这小子倒象是雀屏中选了似的,让我羡慕死了。不过这成天躺著
好像也没有什麽乐趣。这世上就是这样,要光荣就得受罪。你要是想当三好
生,就别想在课堂上捣乱。

  “你们吃什麽?”我问,这才是比“最严重”的荣誉更值得关心的大事。

  “吃什麽?”他更得意了,满脸盛不下的笑容几乎要把浮肿的面颊挤出
水来,“康──复──饼!”他拉长了声音说,“还有小球藻饼──乾!”

  我大咽馋涎。直到今天,我也弄不清楚那到底是“糠麸饼”,还是“康
复饼”。这玩意儿我见过,据说是用糠和麦麸做的,黑乎乎的非常坚硬。用
老百姓的话说是硬得能打死狗,而且从城墙上扔下来也摔不下一点渣来。但
不管怎麽样,那可是固体食物,好歹有点斤两,不比那清灵灵的玉米面糊糊
(注:抄袭自歌剧《刘胡兰》上的“清灵灵的水来蓝莹莹的天”),而且据
报上介绍,里面的维生素什麽的比大米白面的还要高。可惜我只有眼福。

  “康复饼!”我实在看不出这小子有哪点强过我的地方,配享受这种部
级待遇,不就是昏过去半天没醒麽?“好吃吗?”

  他的脸拉长了(如果一个肿如气球的脸还能拉长的话。反正是那麽个意
思):“好─呃─不怎麽太好吃。不过小球藻饼乾可好吃了,可惜一天就那
麽两三片。”

  我呸了一声,这小子在吹牛。康复饼我没吃过,小球藻“面包”,小球
藻“饼乾”咱倒是有过体会的。当然,比起那“碗里的糊啊清悠悠,水肿啊
盖满了头”来,那好歹是个能抓拿起来的东西,只是过后你的尿就成了绿色
的,直让你怀疑腰子是否也给那染料染成了国防绿。

  尖头看我识破了他的牛皮,赶紧抛出秘密武器来镇住我:“你吃过葡萄
糖吗?没吃过吧?我就吃过!我告诉你吧:我在医院里躺著那会儿,大夫一
走, 我就把吊著的葡萄糖针水喝了半瓶。 哎哟!真甜,甜死我了!甜死我
了!”

  这下我不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整整两年,我没尝过一个糖分子,只
是偶尔能吃一粒大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糖精”,后来学化学才知道那是从
煤里提炼出来的一种物质,跟糖毫无关系,也毫无营养,只是能引出甜的感
觉而已。不过即使是那时也知道这玩意儿根本不能顶糖吃,你只能用它泡水
喝,决不能含在嘴里,否则甜味立刻变成苦味。

  不管怎麽说,我深信是“康复院”救了尖头的一条小命。我不知道“康
复饼”的威力有多大,但他给送到那儿关了起来,从此饭票也就保住了。而
且如果他的狩猎活动进行下去,迟早要给毒死,因为他曾告诉我他实在想试
试蟑螂、蜘蛛那些野味尝起来究竟如何,是否也和蚂蚱一样香喷喷的。

  上文提到的“小球藻饼乾”和“小球藻面包”是现代中国人的又一伟大
发明,可惜李约瑟又没把它们收到他的书里去。要介绍它们,就得返回到饥
荒刚起时,从头说起。

  从饥荒一开始,我党就在殚精竭虑地舒解民难。一开头他们告诉大家:
咱们之所以觉得饿,是因为吃得太多了。人的胃是个橡皮袋子,你吃的越多
就绷得越大,也就越想吃。所以,为了不饿,必须吃得越少越好。可惜的是,
这一伟大的科学发现和以前那个人类不需要睡觉、可以通宵通宵地工作的学
说一样,没法被广大的无知愚民接受。此后,我党便再一次通过群众性的技
术革命和技术革新来解决问题。报上介绍,只要发挥群众的无穷无尽的创造
力,一斤大米就可以煮出十斤饭来。记得我们曾经去参观过一个创造了这种
奇迹的食堂,那儿煮出来的米饭,一粒就有小拇指那麽粗。我记不住他们介
绍的先进经验了,只恍惚记得似乎是加入大量的纯硷什麽的。

  可惜没多久,便连有一斤大米的食堂都找不出来了。於是党便推广延安
作风,号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全校师生一齐动手,将篮球场、足球
场以及教室前后的所有空地一律开成农田,种下了瓜、豆之类,再浇以厕所
里舀出来的粪便。自有学校以来,除了在学校里大建土高炉之外,大概这能
算是独一无二的光辉的一页。不过那一页也没有想象中的那麽臭。我就是从
那会儿才知道:一个人只有吃正常的食物,排泄物才会有正常的恶臭。

  遗憾的是,“瓜菜代”不是旦夕之间便能实现的。在庄稼成熟前,我们
还是只有乾瞪眼。然而党是万能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
幼稚可笑的。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报上又开始连篇累牍地介绍小球藻。
根据那上面开出来的表格,这种奇特的植物的营养含量是牛肉的多少多少倍,
猪肉的多少多少倍,又是鸡蛋的多少多少倍(具体数字记不住了),而且最
神妙的是,这玩意儿如同神话里的魔术桌布,整个是无本生意:你只需要一
个大玻璃罐子,在里面放满清水,扔点种进去,把玻璃罐放在阳光下晒著,
两三天后小球藻就能长满罐。整个过程里根本就不需要施肥,然而长出来的
藻类就是比牛肉还有营养。大概它们也跟著气功大师学会了“接地气”,把
蛋白质什麽的从虚空中吸进了自身。

  一夜之间,生物老师们变成了全校的明星。所有的老师们都死缠烂打地
追著他们讨革命的种子,请教革命经验。我至今还记得摆在生物教研室门口
作示范的那个大玻璃罐,里面确实是长了些绿油油的水藻。那印象是如此深
刻,以致以后我见到里面有水草的金鱼缸就要想起它来。当时看了似乎也并
不觉得那玩意真象报上说的那麽伟大,起码它没有牛肉或鸡蛋的外观。记得
我还追著植物老师问青苔算不算小球藻,她却佯佯不睬,根本没体会到我的
问题的重要意义──我家的後墙上长满了青苔,我早就在打那玩意儿的主意
了,就等她说一声“OK”。

  好东西都是难得的。我党发动的大养大吃小球藻的伟大的群众运动,在
本质上似乎还不如尖头个人进行的狩猎活动。所以,虽然藻类食品没能象党
指望的那样得到空前推广,比起珍贵的老鼠腿来,它终归还是要容易得到些。
没等学校的“康复院”成立,我就尝到了家里人带回来的小球藻“面包”。
除了塞饱肚子,它的主要作用是在泌尿系统执行了敬爱的江青同志的“要出
绿”的指示。一开头我还给吓了一跳,不过后来也就见惯不惊了:自打母亲
开始疯狂收购野菜,国防绿便成了尿液的正常颜色。

  母亲的收购活动没能进行多久,因为农民再也不到城里来卖野菜了。於
是母亲便响应“自己动手”的号召,率领全家到郊外去找野菜。可惜目之所
及,大地光光如水洗。要找野菜,比当年找废钢铁还困难。母亲不死心,便
令我们每人各采了一大抱某种松树的松针(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麽,但那
据说是可食的)。回到家里,母亲把那松针剁碎舂细,混了点玉米面蒸成饼
子。此时真是香气四溢,那松树的清香让你想起陶渊明的诗。只是它吃起来
可一点没有诗意,吞下去就跟吞把锉刀似的,进了食道就变成金刚砂,它走
到身体的哪一部份你都了如指掌,过后你还得使出大牯牛的劲来才能把它原
封不动地排出来。这个反面教训使我深刻地认识到一个人决不能不听党的话,
党可从来没号召咱们去吃那玩意儿,人家号召咱们吃的是小球藻。也许小球
藻没有尖头捕获的屎克螂的营养价值高,但它吞下去决不会变成金刚砂。

  去探望了尖头后大约个把月,我也躺下了,不过是躺在家里。长期饥饿
之下,人迟早要归璞返真,实行“否定之否定”,从饥饿进到不饿。那是一
个逐渐的平滑的过程。开头你只是变得迟钝麻木,成天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以后就慢慢丧失了饥饿感,丧失了食欲,也丧失了对一切事物的兴趣。整个
世界先从五彩片变成黑白片,然后就慢慢停下来,最终万籁俱寂。如今回首
往事,我意识到,那其实是我的生命快要停摆的危急时刻。如果不是形势正
从那时开始好转,无论是尖头,还是我,或是班上的许多孩子的小命恐怕都
要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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