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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上告 津于围/著

送交者: 陈夕林2004/02/19 6:5:31 [转型之路]


匿名上告

津于围

  宋凯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了,仔细想来,起码也有一两年的时间。有几次险些实施了,但最终还是停止了行动。当怒火在宋凯的心头燃烧着,令他自己都觉得灼热时,他就开始了周密而详细的计划。事实上,到真的该动手时,他又犹豫和迟疑了。

  这次,宋凯真的决定实施这个计划,他觉得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宋凯做出决定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决定是在阳光明朗的办公室里做出的,决定之后的紧张和兴奋令他显得焦灼不安。他知道办公室里是不能实施他的计划的,他只能等到晚上,回家之后才可以做。尽管如此,宋凯还是觉得心里长了草一样,难以集中精力,瞅人的眼神也漂移不定。

  这样的感觉就跟作贼似的,偷偷摸摸的,心里十分紧张。宋凯一直把这样的心理持续到家里,一直持续到老婆入睡,他才紧闭房门、拉好窗帘,郑重其事地坐在电脑前。

  宋凯要写一封匿名上告信。

  宋凯在机关里一直是小人物,熬了差不多二十年,才熬上了助理调研员。然而在宋凯自己看来,他的能力和水平以及他的贡献,远不应该是这样的。论能力和人品,大家承认,领导也承认,问题是,他一直得不到重用。年轻时的宋凯有棱有角,工作有声有色。后来磨呀磨的,宋凯被磨成了肉乎乎的人。在这漫长而消耗的岁月里,宋凯也深切地体会到人生的悲剧意义。机关就像一部转动的大水车,吱吱呀呀,哗哗啦啦,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有点类似中学哲学课本上说的“螺旋上升”。换了一茬又一茬的领导,这一茬领导喜欢你这样,那一茬领导喜欢你那样,你永远也找不到最佳的适应度。这个“度”,在理论上谁都能说明白,可真的做起来就不容易了。当然,如果你无欲无求,混日子的话,还是可以适应的,问题是,这基本也是理论上的,事实上,完完全全混日子也是不可能的。现在,宋凯觉得自己已经适应机关了,他没有大的奢求,只要自己身体还好,平平安安,稳稳当当退休就行了。——人得知足啊!

  问题是,宋凯这点可怜的想法也面临着威胁。

  半个月前,机关开始部署机构精简工作,大张旗鼓地开动员会。宋凯没怎么上心,说起来,这些年里,宋凯经历过的精简远不止三次,到头来还不是雷声大雨点稀,虎头蛇尾,走走过场罢了。况且,宋凯所在的机关,在机构精简两年前就基本停止往里面调入,单位空了不少编制。也就是说,按这次机关精简的比例,不仅谁也精简不下去,如果加上到了年龄应该退休空出来的位置,起码还有5个以上的空编。所以,大家心里都有底,无论上头如何认认真真地走过场,所有人都心不急气不躁的,也心态平稳地跟着走。宋凯当然也是如此,而且眼看着一些领导职位空了出来,大家都跃跃欲试的,有这样的氛围感染,宋凯的心也跟着活跃起来,他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抽签摇卦,查盗版算命书上的错字连篇的解释。一连几天,宋凯的卦相都不错,宋凯想,也许,风水真转到他的头上了。于是,他偷偷地做了参加中层干部竟聘的准备,还看了林肯、华盛顿等演说的书籍。

  宋凯做梦也想不到,昨天下午人事处的小徐偷偷地对他说,“这次机构精简你可能先下去。”小徐说的时候,窗外树叶的影子在他的脸上摇晃着,斑斑点点的。宋凯当时愣住了,思维在瞬间空白了一下,稳住神之后他笑了,说:下就下呗。小徐说我说正经的呢,你别不当一回事。我参加了党组会,会上议了议!“下、下哪儿?”宋凯生硬地问。据说……是三部落疗养院。

  宋凯一听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所以这样反应强烈,一方面因为机关里的人谁都知道三部落疗养院是个“鬼”地方,虽说由虚职变成了实职,问题是,职务再升几格也没人愿意去,机关里的官是实官,而那个——名义上是事业单位——实际上早已没了财政经费,搞不好,说不准哪一天,新领导来了,一不高兴把它蹬了出去,那可就是没娘的孩子了,所以,这个“官”没人稀罕的。再说,那地方十分偏远,几乎是一年之中半年放假,即使不放假,拖欠工资也是常事,总而言之,经济效益不好。你想,到那样的单位去当领导,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挑战”吗?另一方面,他觉得这件事不像是假的,所以就格外地紧张。如果有人说:宋凯,听说你要当局长了,宋凯是不会动心的,因为他知道别人在跟他开玩笑。而三部落疗养院不同,去年,领导曾研究过,想派“得力”干部去疗养院任职,征求宋凯意见时,宋凯的脸立刻就涨红了,他说,反正我是个软柿子,你们想捏就捏吧!人事处的人被顶了回去。事后,宋凯对“我家老王”(妻子)说,想当年,老爷子(指他父亲)被下放到一部落,妈说:听这名吧,一不乐。不想,第二年又派到二部落。妈说,一不乐还不够,还加一个。这回好,一下子要我去三部落,是想让我继续老爷子没完成的事业呀。我家老王说,我看你们单位领导也太不像话了,不欺负老实人有罪吗?如果真把你派到什么不乐的地方,我就去你们局长家闹。

  宋凯说不用你给我做主,这件事已经摆平了。——不想,事隔一年,这件事又被翻了出来,而且,上头还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或者有理由?)宋凯呀宋凯,为什么那个倒霉的事总追着你赶着你哪!

  宋凯想来想去,觉得问题还是出在温局长那里。温局长刚来不到半年,他就把温局长得罪了。按说,这件事也不怨宋凯。在那之前,温局长对宋凯的印象似乎不错,处理个人票据什么的还找过宋凯签字,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信任宋凯,看宋凯老实巴交的放心(起码,宋凯表面给人的印象是这样的)。所以,开会时,温局长就带上了宋凯。那是一个温吞吞的夜晚,吃过晚饭后,宋凯就连夜赶材料,是温局长第二天开会用的发言材料,写到九点半左右,宋凯被一个重复的提法困扰了,一时又想不出更精彩的,所以他只好敲温局长的房门,想听听温局长的想法。过了八九分钟,温局长才来开门。宋凯就不见外地进来了,那个材料是宋凯最上心,也相对满意的,不然,他不会那么强烈地想听温局长的意见。况且,宋凯觉得时间还早,他相信温局长是不会睡觉的。这时的宋凯,像一个做了件漂亮的事急匆匆向大人邀功的孩子,进了房间,屁股结实地坐在了温局长的床上。

  令宋凯觉得意外的是,这几天和蔼可亲的温局长的脸色很难看。“有急事吗?”

  宋凯愣了一下,觉得局长的口气不对,材料当然重要了,按会议日程,温局长明天早晨第二个发言,时间大概是九点,所以,重要内容应该在今天晚间定下来。作为老机关的宋凯,当然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我已经把您明天的发言材料写完了,只是其中''''''”

  “明天再说吧。”温局长说。

  “可是,我怕明天来不及,按着以往的经验……”

  温局长很不高兴的样子:“我不说明天再说吗。”

  宋凯眨了眨眼睛,只好拿着材料起身。走到门口,宋凯又回过身来。“局长,我是怕明天早晨再改来不及,如果你不急着睡觉,我想征求……”

  “你怎么这样!我的话,你没听明白吗?”温局长的脸已经变了颜色。

  宋凯愣住了。他呆呆地在门口站着,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走吧,觉得不合适,不走更是不合适。突然间,委屈如潮水般向上涌来,他的鼻子开始有些发酸,宋凯觉得委屈也是自然的。吃饭时大家来回敬酒,宋凯不敢搀和,他怕酒喝多了影响写材料。吃过饭,别人去参加舞会,他也不能去,他惟一的心事就是想把局长的材料写好,让局长在会上露露脸。不想,一片好心换来如此的“待遇”。

  宋凯支吾着对温局长说:“局长,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温局长说没有啊,你做得挺好的。话是这样说,可从态度上看,怎么看怎么像在说反话。

  “真的,如果哪里局长不满意,点拨我一下,我这个人有时候反应慢……”

  “我不是说了吗,你没做错什么。”

  “就说这个材料吧……”

  温局长十分焦急和不耐烦,推了宋凯一下:“好了好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局长这一推,宋凯什么也不能说了,他只好走出了局长的房间。

  回到房间,宋凯委屈的泪水还是流了出来。躺在床上,宋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温局长的态度会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宋凯光脚跳到地上,先是来到阳台上,向局长的房间里窥视,可无论他怎样转换角度也只看到局长房间的台灯。他又将耳朵贴在墙上,除了嗡嗡的耳鸣,什么也听不到。后来,宋凯走到门前,透过“猫眼”视镜,观察着走廊里的动静。宋凯就那样锲而不舍地坚持隙望,这个时候的宋凯,找不到答案他是不甘心的。——答案还是让他找到了。温局长房间轻轻的开门声之后,一个小姐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大摇大摆地从宋凯的门前走过。

  第二天,温局长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模样,不过,从那以后,温局长不再和宋凯亲近,并且,好像怎么瞅宋凯怎么不舒服。宋凯心里明白,那天晚上,温局长越想让他早离开他越纠缠,领导当然不高兴了。况且,小姐就在温局长的房间里,你说多了,不把温局长的身份暴露了吗?所以,温局长的态度就可以解释了。奇怪的是,那个小姐藏在什么地方呢?开会回来之后,宋凯想了很久,他想过床下、柜橱以及卫生间里。最后,宋凯的结论是,肯定在柜橱里,卫生间里不安全,床下空隙太小,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就是柜橱里。想到这儿,宋凯心里轻松了不少,毕竟,他找到了答案。

  凭借宋凯差不多二十年的机关经验,主要领导对你的印象不好,你在单位里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了。温局长可以掌握他的命运,相反,他掌握不了人家的命运,如果他和温局长一对一地单挑,论体力温局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论工作经验,宋凯也不会败在他的手里,论智慧,宋凯觉得旗鼓相当不相上下。问题是,人家是官,就这一条,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白扯。同时,宋凯也知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熬几年把温局长熬走了,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有一点宋凯还是自信的,他的业务水平在单位里还是数得上数的。

  说起来,宋凯对业务的热衷跟早年有关,宋凯刚参加工作不久,一位对他很好的老同志,退休前对他的临别赠言是:在机关里度人生不容易,把业务玩透了,这样你就成了不倒翁了。宋凯相信这一点,也努力这样做了。问题是,真理并不永远是真理,它是有时间性的。随着时代的发展,老定律已经失效了。

  现在的宋凯是经不住逼的,他几乎没有了退路。我家老王早在两年前就“买断了工龄”,赋闲在家,如果他去了“三部落”那个——脑袋不好使的人才能看明白的地方,他的前途真的是一片灰暗了。这样说来,下派这件事对宋凯来说绝对不是小事,说严重一点,关系到宋凯的身家性命。

  宋凯知道,温局长打定了主意整他,他是跑不掉的,而且,他也没任何能力对抗领导,人家有正当的理由,没说你不好,也没说你有问题,机构精简,组织上需要你,你有什么不服气的?这不像民事纠纷刑事案件你还可以期待法律,这不行,你告都告不赢。再说,到时候,你面对的就不是一个温局长了,而是一个组织,一个团体。人家是党组决定的,又不是温局长个人决定的。厉害吧?宋凯知道,在这个问题上,自己只是一只被缚的麻雀,想拔羽毛还是用开水烫,只能任人摆布,怨气再大也只能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了。

  问题是,宋凯不想乖乖地受摆布,不想死得太难看。可他能斗过温局长、能斗过组织吗?他惟一能对抗的办法就是写匿名信。宋凯不知道写匿名信的人都处于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但从他的角度来说,实在是软弱的抵制和无奈的抗争行为。宋凯这样认为,如果把温局长抓起来,怎么也够判几年的了,问题是,尽管自己和温局长在一个单位工作,但却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证据。所以,就是宋凯想公开与温局长翻脸都不行,也只能有一个选择——写匿名信。

  一直到深夜11点,宋凯才把揭发温局长的匿名信写好。宋凯的匿名信是用电脑打的,全文如下:尊敬的领导:

  出于对革命事业负责的态度,现在,我揭发X X局现任局长温大忠同志贪污腐败问题。该人主持X X局工作以来,贪赃枉法,利用权力贪污,大肆收受贿赂;该人品质恶劣,道德败坏,累次嫖娼,包养情人。如组织上调查,一是冻结他的家庭资产,凭借一个国家工作人员的收入,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积蓄?二是调查他的社会关系,局属事业单位的胡丽容就是她情人的姐姐,这只是若干情人中的一个。请组织明查。

  一个忠于党的事业的即将退休的老同志

  写完之后,宋凯反复修改了几遍。他所以写“尊敬的领导”,是因为没有明确把信寄往具体的部门,他想,也许多寄一些单位,比如纪委、监察局、检察院什么的,也许沾边儿就寄。内容上,他也做了很多调整,最初的一稿是按自己的语言习惯写的,然后故意把词汇换了,宋凯担心,一旦有关部门把匿名信转到他们单位,温局长查起来,也查不到他。为了更明确地为自己开脱,他还在落款处写上“即将退休的老同志”。而“处于对革命事业负责的态度”,“一个忠于党的事业”这样的用语比较符合他设计的“老同志”的口气。

  除了语言上的伪装,宋凯在打完匿名信之后,立刻把电脑里的文字扔到“垃圾箱”里。为了彻底一点,对“垃圾箱”里的文件进行了二次删除。同时,宋凯还打印了信封,信封是在邮局买的那种光头信封,回信地址部位打上“内详”(实际上,内文里并没有地址)。

  12点,宋凯已经把匿名信和信封都打印好,他觉得自己做的比较仔细,没自己的字迹,没自己的语言习惯,很周密。为了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还在柜子里找来了起码半年没用了的手套,装信、糊信封,连自己的指纹也不留下来。当然,为了避免让我家老王知道,他把所有的信都用报纸包好,装到公文包里。
  一切停当,宋凯还是有些不放心,对写匿名信和装信的过程,用脑子细细地过滤了一遍。觉得没问题才上床睡觉。躺在床上,他还觉得不放心,反复想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有漏洞。临睡前,宋凯对自己都有些不耐烦。本来,他揭发温局长的事应该是正义的行为,为什么自己却像是在“作案”一样?怪了?可现实中的有些事不都是这么反着来的吗?算了,什么也不想了,越想越糊涂。这样,宋凯就睡了。

  第二天上午,宋凯持续他的紧张状态,坐在办公桌前神情恍惚,眼神儿诡秘。中午,他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铃一响,他就拿了过来,拿电话的一瞬间,他的一只手已经把通话键按死,不过,宋凯还在大声说话:啊,老刘呀,……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什么?中午请我吃饭?我看就算了吧,……就今天中午啊,那好吧,我去找你。宋凯说的时候,办公室里还有三个人,宋凯那么大的声音,他们当然都听得见。他们注意不注意是另外一回事,反正宋凯觉得自己的表演很成功。宋凯是想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去邮匿名信,并且,他还制造了出去吃饭、而没去邮局——没在现场的假象。

  从单位出来,一向不舍得叫出租车的宋凯,匆忙地上了一辆出租车,选择了离他们单位和他家都很远的另一个区的邮电局。在那个邮局,他先是观察了一番,看有没有面孔熟悉的人,然后买邮票贴邮票,贴上邮票之后,还用事先准备好的纸巾进行擦拭,以免留下痕迹,然后,鬼鬼祟祟地把信投到邮筒里。至此,宋凯像完成了一个重大任务,呼吸平稳了些,心情放松了不少。在回单位的路上,宋凯还选择了一个羊汤小馆,要了一盘烩羊杂,两瓶啤酒,回单位时,脸红扑扑的。

  以上,就是宋凯匿名上告的全部过程。

  晚上吃饭时,我家老王说,你昨天折腾什么,深更半夜的。宋凯说我在写一个材料。我家老王白了他一眼,接着说,你不觉得你忘了什么事儿?宋凯的心一惊,立刻停止了咀嚼,直溜溜地看着我家老王。我家老王更加不满,说,看来你真是没挂在心上!

  “什么事?”

  “什么事?你还问我。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这样一说,宋凯立刻放松了,他以为匿名信的事露出破绽了呢,现在看来,没事的。宋凯的声音不再发虚,他对我家老王说:你看你,就是我没记住你一说不就行了,何必火气那么大?

  “啊,你还有理啦?”我家老王大声说,“好人你做完了,来真的你却不当一回事儿了。”

  “什么事儿?你倒是说呀!”

  “给我妈过66大寿不是你说的,空嘴送完了人情,还得我提醒你?”

  哎呀!宋凯敲着自己的脑袋,真是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本来,宋凯是个细心、规律甚至有些严谨的人,像岳母过生日这样的大事,他本不该忘记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点,我家老王才对他不满的。如果平时的宋凯是个大大咧咧、丢三落四的人,我家老王就不会那么有气了。宋凯知道,一定是匿名信的事拖累的。宋凯充满歉意地对我家老王笑笑,说,明天早晨,办第一件事就是这事儿。

  我家老王说,你不是说“凯来”酒店的餐厅经理是你哥们儿吗,我看那个地方够排场的。要么不张罗,张罗就要出效果。

  宋凯说那是,“凯来”行,我那哥儿们绝对没问题。……说到这儿,宋凯突然卡住了。宋凯突然意识到,“凯来”就在他投递匿名信那个邮局旁边,他大张旗鼓地在“凯来”酒店给岳母过生日,单位里的人不会不知道,如果那封匿名信转来转去,转回到温局长手里,而温局长把发信的邮局和他给岳母过生日的事联系起来,他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宋凯支吾起来,他说“凯来”好是好,就是不知道我那哥们儿还在不在那儿,很长时间没联系了。……最近好像听谁说了一句,他不干了。

  不干了?我家老王似乎对宋凯的说法有疑问。

  宋凯说是啊,听说他买足球彩票中了二等奖,就辞职了。我家老王瞅了瞅宋凯,没再说什么。这个说法是宋凯急中生智的产物,他在晚报上看到这样一条消息,一个饭店的厨师买足球彩票,中了二等奖,他一高兴就辞职了。按说,二等奖不得了啦,上一期还分了200万的奖金,不想,这期中二等奖的人特别多,把奖金池里的奖金一平均,他只得到三千多元,结果,奖金没多少,饭碗也没了。……当然,我家老王从不看报纸。

  我不管,我家老王说。事是你办,地方当然也是你找了。

  宋凯说我明白,既要排场,还要少花钱是不是?……谁不这样想!

  我家老王本来板着面孔,听宋凯这样说,忍不住噗地一下乐了,她说宋凯呀宋凯,说你什么好。平时你总说自己这也行那也行,可一到关键时候,你就掉链子……还是我提醒你吧,实在不行就找小芬吧。

  宋凯听我家老王提到小芬,就快速收敛了笑容,面孔僵硬地说:我才不找她呢!

  我家老王知道宋凯对小芬没什么好印象,她说我最看不起你这样的态度,自己没本事,求人还挑肥拣瘦。好,这事儿我不参与意见了。你看着办吧!

  按理说,宋凯在投寄了匿名信之后,他就该脱离与匿名信有关的联系,事实上,他仍沉浸在其中而无法自拔。接下来的时间里,宋凯常常被自己写匿名信和发匿名信的事纠缠着,怎么也跳不出来。宋凯翻来覆去地想,真是奇怪,自己像作案一样,谨小慎微,提心吊胆,偷偷摸摸。他几乎运用了所有的知道和“经验”来设计这个“计划”,力图把事情做得完美无缺,天衣无缝,而整个过程也完全是一种作案的真实心理体验。宋凯知道,他所以这样,并不是怕自己暴露了,而被温局长追究“诬告罪”,自己并没有诬陷温局长,他所揭发的问题也许还远没有温局长做的事情严重,应该是正义的和正当的行为,那,自己究竟怕什么呢?也许另外的一种力量吧。宋凯想到,如果自己办公室对桌的小宋写匿名信告领导,尽管自己也赞成小宋去告,可回过头来,自己是不是从此对小宋也有了防备心理?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这是哲学家常说的悖论,是人们内心里的一个死结。还有,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上,告密一向是小人的行为,而这些年来,匿名信在人们的观念中也臭了好几个来回,无论怎么说,“匿名信”也算不上是个褒义词。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惨痛记忆还在人们的心里时隐时现,当时很多坏人都是用这样的方法整好人的。有的人虽然没经历过那场历史性的浩劫,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仍存在这样的概念:即凡是写匿名信的人都不是好人。说起来,宋凯从没想过自己要写匿名信,就像很多人一样,他对匿名信也没有好印象,他甚至想,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沾匿名信的边儿……然而,现在自己写匿名信了,自己怎么会走到写匿名信这一步呢?是不是自己堕落了,自己变成了自己曾经厌恶的人?

  事实上,人最能宽解的还是自己,想来想去,宋凯觉得任何事情都有两个方面,自己写匿名信并不是处于什么不良的目的去整温局长,而是一个小人物被逼得没有退路时,一种无奈的抵抗,而且,自己是忠于事实的,是坚持正义的行为,自己在做一件好事。这样一想,宋凯觉得减轻了不少压力,这个压力是自己给自己形成的,减压也需要自己。只是,轻松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没出一个小时,宋凯又这样想,既然是正义的行为,为什么自己还跟做了贼似的?并且,为什么自己不敢坦然地面对呢?

  那天上午,宋凯还是来到了新纪元酒店。宋凯胸脯挺得老高,站在酒店大厅里猩红的地毯上,对穿旗袍、比自己个子还高的礼仪小姐说:“找你们小芬经理。”

  两个礼仪小姐疑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问:谁是小芬?

  宋凯说就董小芬呗。

  礼仪小姐说啊,董经理呀。你是……

  我是她姨夫,……五姨夫。

  礼仪小姐去挂电话,宋凯就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他还是第一次来新纪元酒店,以前他听同事说过“新妓院(纪元)”酒店,说那里的特色是小姐档次高,其中很多小姐都在外语学院学外语。清一色的漂亮,人也文雅。当然,小费也高。宋凯不喜欢小芬,并不是因为小芬在这样一个酒店里当娱乐部经理,其实,早在小芬职高毕业时,他俩之间就产生了隔阂。那时,宋凯就在现在这个机关工作,并且,在我家老王的家庭中,宋凯算“大人物”,不管怎么说也是在机关里当“官”的。所以,小芬妈转弯抹角地找我家老王,我家老王再找宋凯,说来说去就是让宋凯给小芬安排一个工作,宋凯经不住我家老王磨,就同意和小芬谈谈。谈话之后,宋凯心里极不舒服,一方面,宋凯觉得小芬的条件一般,胃口反而很高,另一方面,小芬的想法令宋凯觉得意外,说好听点,小芬很了解社会,比她的实际年龄成熟,说难听点,小芬过早地世俗起来,并且沾染了一些恶习。这其中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误差,是宋凯没摆正心态,因为小芬是职业高中毕业而且处于求他办事的地位,就应该低三下四?年轻的女孩子就应该不谙世事,傻乎乎的就好了?也许这其中很重要的、也很容易被掩盖的问题就是他们两人的性格冲突。有的时候是这样,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只是性格不合,也容易造成对立。小芬是属于那种外向的、主动性强甚至争强好胜的女孩子,也许在一些人看来是有追求,而在宋凯看来是空想、虚荣和抢尖儿,小芬说话的频率很快,也许在一些人看来是表达能力强,而在宋凯看来,是嘴刁、喋喋不休。总之,宋凯对小芬没好印象。

  本来,宋凯在机关就属于没多少权利、对外交际没太多本事的人,加上他对小芬有着不太好的印象,所以,小芬的工作问题一拖就是一年。后来,小芬和她家里都对宋凯失望了,也有了不满。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宋凯不是小芬妈妈的姐夫小芬的姨夫,也许她们除了失望之外,并不能那样憎恨宋凯。后来,小芬妈三年不和他说话,而小芬,她在通讯器材市场找了个卖手机的差事后,对宋凯说:五姨夫没你我也能活,我想对你说的是,你没本事我能原谅你,可你荒废我的青春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宋凯气得说不出话来,脖子的老筋蹦了起来,一鼓一鼓的。

  这些都是往事。一晃十来年过来了。小芬现在混成了小老板,随着岁月的流失,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冲淡了很多。尤其是小芬,她似乎早把那件事忘了,去年春节前,她还对宋凯说:五姨夫,有时间去我的小店看看,我请你吃特色莱。只是宋凯还转不过来,磨不开情面,尤其是看着小芬的办事能力越来越比自己强,就更不好意思见小芬。

  关于给岳母祝寿的地方,宋凯想了很多,能省钱的地方只有“凯来”酒店,再一个就是小芬所在的新纪元酒店。“凯来”是不能去了,而新纪元他也不能去。晚上入睡前,宋凯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找小芬的。

  第二天早晨醒来,宋凯继续想选酒店的事。去小芬那里,自己就等于向小芬妥协,有损自己一贯保持的尊严,而不去小芬那里,钱就要受损失。岳母过生日起码要摆4桌,王家是大户人家,祖孙四代,四桌都不一定够。一桌省5百就是两千多块呀。想来想去宋凯还是改变了主意。

  小芬穿着很露的那种衣服出现了。她说哎呦五姨夫呀,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呀!

  宋凯不自然地笑了笑。

  小芬说:我知道了,是不是为我姥姥的生日来的?看看,你还用跑吗?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五姨夫不瞒你说,早晨五姨妈就来了电话,我已经把桌子订好了。8桌。

  宋凯先是一愣,怕小芬看出他的窘态,忙应和道:是吗?

  小芬说五姨夫,别以为老寿星是你丈母娘,她还是我姥姥呢。

  宋凯说那是那是,不过小芬我可得跟你说清楚,这次算我的,钱由我出。

  小芬说再说吧。宋凯说那可不行,我早就说好了,这次老太太,也就是你姥姥过生日由我来张罗。

  小芬想了想,说,要不这样,你张罗你的我张罗我的。我可是有很多朋友来的呢。……对了,还有你们温局长。

  什么?……你刚才说有我们温局长?宋凯吃惊地吸了一口气。气就卡在脖子的中间,上不来下不去。

  小芬说那有什么奇怪的,到那天你就知道了,还有比温局长大的官呢。

  是吗?宋凯无心地说着,这样的消息真是令宋凯大吃一惊。在来新纪元之前,他的计划仅限于4桌,最多5桌的规模,参加的人也仅限于亲属,到了小芬这里,一切都变了样儿。在宋凯的感觉中,似乎在他来之前,岳母过生日的事已经安排完了。而在安排过生日这件事上,他也由原来的主角变成了配角,主角和配角并不是花钱多少的问题,而是你张罗的场面和程度。从场面上来说,8桌中,属于宋凯计划的客人也就占一半左右,而程度上,他的客人是我家老王家的几个姐妹以及姐妹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一大堆家里人。而小芬就不同了,她请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还包括他们的温局长。大凡宴席,只要有领导出席,不管是什么主题领导都是主宾。所以,当小芬让宋凯去看看餐厅环境时,宋凯说不用,你安排还有问题吗?小芬马上说,五姨夫这样说,不是想躲清静吧?宋凯马上说,怎么会呢,我答应我出钱的,……出你说的——我应该出的那部分钱。小芬含蓄地笑了。

  让宋凯想不明白的是,小芬怎么会和温局长认识的,当然了,小芬的酒店里有据说最漂亮和最文雅的小姐,这可能是他们认识的重要原因。可是,按温局长一贯的风格,如果她去新世纪酒店找小姐,一定忌讳别人知道的,他怎么会和酒店的老板打成一片?要么,就是对小芬感兴趣,小芬那样的人——尤其是这些年来,变得更轻浮了(在宋凯眼里,小芬变得轻浮了)。她那样的人走在街上,宋凯都不屑瞅她的。问题是,事情总是难以让人琢磨,也许温局长就看好她这一点,每个人的眼光不同嘛。同时,宋凯也这样想,也许他猜测的都不对,只是温局长经常到新纪元酒店接待客人,而小芬能说会道,服务热情,他们就熟悉了。这都不好说。宋凯这样胡思乱想,一直想到了单位。

  宋凯回单位时,文书小刘不在,她的办公桌上放着很多当天的来信。宋凯一看到信,心里就发沉。以前,宋凯没这样的感觉,自从他发了匿名信之后,他的心情就发生了变化,对信件十分敏感,一见到牛皮纸或者大白纸的信封,上面有锯齿边儿的邮票和黑色的邮戳,他的心就怦怦直跳。信成了他内心隐秘的一个物象,一个令他慌乱和紧张的符号。

  宋凯走到小刘的桌子前,他一封一封地翻着来信,翻的时候,宋凯混合着复杂的心理。他希望那堆信里有自己要找的东西,同时,真怕他要找的东西出现。在宋凯的印象里,有一部分匿名信是要转到有关单位里来的。

  宋凯翻动信的时候,小刘已经甩着湿淋淋的手回来了,她安静地站在宋凯的身边,等宋凯翻完了信,问:找到了吗?

  宋凯吓得一激灵,他涨红着脸,讷讷着:没找什么,随便……翻翻。

  小刘咯咯地笑起来,她说老宋你看你,脸都红了。说着,小刘小声对他说:怎么好像等情人的信似的。

  岳母的生日宴会如期举行。场面比宋凯想象的宏大和热闹。生日宴当天,宋凯名副其实地成了配角,大场面都由小芬张罗。好在宋凯在我家老王家族里还有象征性的地位,所以,生日宴开始前,他就被安排在老太太坐的那张“主桌”旁。

  我家老王见宋凯早早就坐在位子上,对他使了好几次眼色儿,宋凯知道我家老王的用意:你也不去张罗?自己倒像客人似的稳稳地坐着。宋凯假装没看见,故意不瞅我家老王。宋凯心想,我倒是想张罗,可是,你没看出来吗?你那个愿意抢风头的外甥女张罗得正欢,有我的份儿吗?

  这时,温局长出现在宋凯的视线里,他开始觉得呼吸有些受阻。

  小芬笑盈盈地、还有些亲昵地陪着温局长向宋凯所在的主桌(实际上是老太太所在的主桌)走来,小芬这样介绍:姥姥,这是我温哥,人家可是大局长呀。

  老太太已经有些糊涂了,她重复着对好多人说过的话:好好,别客气,多吃鱼,吃鱼好,聪明。

  小芬接着往下介绍,大姨、二姨……宋凯正转过脸去,准备离开桌子,小芬介绍说:他是我五姨夫
……对了,他还是你的部下呢。

  宋凯的脸又红了,他咧嘴对温局长笑笑,不知该说什么。温局长是小芬的“温哥”,而他是小芬的姨夫,差了辈分。他想,温局长也会尴尬的。

  显然,温局长也觉得见到宋凯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说:老宋也在啊,……以前还真不知道你和小芬是亲戚。

  小芬在旁边说:他当我五姨夫已经当了十五年了。

  大家把温局长让到了主桌。温局长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他没看宋凯,只是问小芬:孙局长他们来了吗?小芬说刚才我还跟他通了电话,一会儿就到,正在路上呢。

  宋凯在主桌上坐得很不自然,他知道,这样继续坐下去,温局长也不会自然的。机关里是讲究等级的,如果不是老太太过生日这样特定的环境,他是很少有机会同温局长坐在一张桌子上的。而且,从小芬和温局长的熟悉程度上看,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并不像他猜测的那样简单,远比他猜测的要复杂、要亲密。这样,他就更不适合在这个桌子上就坐了。宋凯对温局长说:局长您坐着,我去那桌(他是指妇女和孩子集中的那张桌子)帮“小芬”陪客人。温局长说没关系,你忙去吧。

  宋凯就到了我家老王所在的那张桌子。我家老王问他:你怎么跑这桌来了?宋凯小声说:那桌来了很多领导。我家老王说领导怎么啦?不是你张罗吗?你回那桌去!我们这儿不欢迎你。我家老王这样说着,奇怪的是,响应她的人并不多。大家似乎觉得大领导来了,宋凯本应让出位子的……

  那顿饭,宋凯几乎记不得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脑子里挤进乱哄哄的东西,好像挺多,实际上却空空荡荡。生日宴还在热闹的时候,宋凯就退了出来,他出了大餐厅,在过道的一个简易沙发上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吸着烟。

  这时,温局长从“洗手间”里出来,宋凯连忙站了起来。温局长也看到了宋凯,他走过来,微笑着对宋凯说:老宋呀,从来没听说你是小芬的五舅(温局长一定是搞混了,把五姨夫当成了五舅),最近怎么样?

  宋凯不知温局长问的怎么样是指什么,是工作还是生活?

  宋凯含混地说,挺好的。

  温局长有些关切地拍了宋凯的肩一下,这让宋凯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温局长说:你当助理调研已经很多年了吧?

  宋凯说是,已经8年了。

  温局长说,8年了,早该使用了。……老宋,我这个人对部下关心不够,你不要怪我呀。

  宋凯说怎么会呢,领导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再说,我这也不算什么。

  温局长说没关系的,这次我挂心上了。

  宋凯几乎不相信这瞬间发生的事,十年来,四平八稳、按部就班的机关生活已经让他适应了相应的节奏,这么突然的变化,在宋凯的体会里,有如长久沉闷的天气中出现痛快的闪电雷鸣,一场喜雨出乎预料地落在他的头上。宋凯被温局长的话感动了,他几乎身子颤抖地跟在温局长的身后,护送温局长回到酒桌前。他的手就在温局长的后腰处,似贴非贴的,已经出了汗。

  有了和温局长在卫生间和饭厅之间的短暂对话,宋凯的心情从低谷一跃到了顶峰。他开始大口大口喝酒,喝得吓人,我家老王多次劝阻也没用。生日宴没结束,宋凯就喝醉了。

  宋凯醒来是在家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对我家老王说:水!水!。

  我家老王说,水水的,自己不会倒吗?要我看,你光喝酒就行了。真是的,这么多年从来没看你这样喝酒。花钱不舒服啦?非喝回来不可?……没见过酒似的,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出去了,丢不起那人!

  宋凯不跟我家老王计较,他平静地问:我没出什么洋相吧?

  我家老王说,还不够啊?你还要出什么洋相?

  宋凯说不是,我是说,温局长看见我出洋相了吗?

  那个温局长?他们早走了。

  这就好。宋凯说,这就好。

  我家老王的心情显然不太好。她埋怨道:小芬也是,什么钱不好挣,主意打到姥姥身上。本来,这事儿是咱家张罗,结果倒好,名誉让小芬争去了,钱也让人家挣了。

  宋凯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他问,全是咱家结的账?

  我家老王说那倒没有。你呀,脑袋真是让傻子摸了,你没看出来吗?小芬借姥姥过大寿的名义请了那么多的客人,那些人都没少拿钱,我亲眼见的,直往她的手里塞红包。……你说,咱怎么就不长这个精神头儿呢……

  宋凯明白了。只是,现在的小芬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是原来的小芬了,他打断我家老王的话,硬朗地说:说话也得客观些,小芬在这件事上也没少出力,再说,那些人拿红包是人家的交情,没本事咱也不嫉妒。……你还别说,小芬的能力真是挺强的。

  我家老王眼睛发直地看着宋凯,宋凯对待小芬的态度骤然变化,令他一时懵懂起来,半天没说出话。

  岳母的生日宴之后,宋凯开始对自己匿名上告的事后悔了。这几天,他已经改变了对温局长的印象。人有的时候是这样,你想他的坏处时,越想坏处越多,而你想他的好处时,越想好处越多。比如,他觉得温局长上任之后,他给机关里带来了务实的作风,精简会议和文件,对上头来检查工作的、调研的、考察的也不那么声势浩大地接待。温局长还知道提高职工的福利,温局长来了之后,每逢节日发的奖金比以往多了一些,宋凯仔细算了算,四五个节日加在一起,多出了1700元。……尤其是在岳母生日宴那天,温局长向他透露这样的信息,他已经把宋凯纳入了视线,也就是说,宋凯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提拔的可能了。尽管温局长没明确说要提拔他,宋凯觉得他已经懂了温局长的意思,当领导的,用那么明说吗?还有小芬,他过去太小瞧她了。她是怎么和温局长熟悉的、熟悉到什么程度?这一切他宋凯都不知道,可宋凯知道,有的时候,女人的能量是很大的,他辛辛苦苦工作十年,可能不如女人的一句话管用。以前,自己对温局长有想法,看不上小芬,是不是自己也有问题,自己戴着变色眼镜看人、看问题。自己的心胸是不是过于狭窄了呢?自己为什么要写匿名信?那其实是简单的、对抗的办法,除了能缓解自己当时的气愤以外,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另外的办法,比如沟通、想办法理解、找找关系等等。总体说来,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温局长由原来宋凯恨的人,变成了他不恨的人,甚至是怀有某种期待的人。所以,宋凯真为自己写匿名信的事懊悔。

  那天下午,文书小刘拿着剪刀在裁来信,将信封的一端剪开,看看没有意义的内容,就扔到了纸篓里。小刘自言自语地说,这阵子怪了,匿名信多了起来。

  宋凯身子一激灵。他转过头去,似乎无意地问小刘:匿名信?

  是啊,真是没事儿干了。

  宋凯笑着说没有告我的匿名信吧。

  小刘说你手里也没权,你想挨告,恐怕还没有那个待遇呢。

  宋凯笑着说也是。说的时候就走近了小刘,他开始翻看那几封信。

  你怎么把信都扔了,不转给领导吗?宋凯问。

  小刘说,领导交代过了,凡是匿名信都一律销毁。

  宋凯想了想,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也许,自己写的匿名信也被那些单位的文书给扔到纸篓里了。这样说来,告温局长的匿名信就不起作用了。说来真可笑,自己费那么大的劲儿,点灯熬油,搭了不少心思和精力,还搭上了信封、邮票钱,可能接到信的那些部门也像小刘一样,把它当成了垃圾。

  现在,宋凯特别希望自己那几封匿名信失效。最好在邮寄的路途上丢失了。在邮寄的路上不丢失,最好遇到像小刘这样的文书,把它扔在纸篓里。即便交到有关领导的手里,有关领导也不屑一顾。只要自己的匿名信失效了,自己没把温局长搞垮,自己就没做“坏事”,想到这儿,宋凯又想,自己当初写匿名信是做坏事吗?当时自己的心情也是真实的,并且觉得做得对。现在呢?因为温局长和小芬是朋友,温局长由自己的对立面,可能变成“自己人”,他贪污受贿、腐化堕落的问题就不存在了吗?不,显然是存在的。可自己的认识为什么从一面转到另外的一面,而且是对立的一面呢?……很多年来,宋凯都认为自己是有正义感和责任感的人,对待社会的看法、对待人的看法都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可通过匿名信这件事,宋凯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也许,以前自己对一些社会现象看不惯、有牢骚和意见,也许是道德的力量,可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问题,你宋凯没处于那样的位子,没捞到相应的好处,如果你也处于那样的位子跟着捞到了好处,你还那样看不惯、有牢骚、有意见?也许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旋转的社会大舞台上,有这样那样的圈子,宋凯所在的机关就是其中的一个圈子,他在圈子里不是紧密层的,而是附着在里面的,当圈子要把他甩出来时,他恼火了,开始选择一种武器来对付那个排挤他出圈子的人,他采取了那种大家都容易接受和被感染的“正义”的武器,正义也是在需要的时候才被想起并使用的。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原本并不是从正义出发的。

  有意思的是,情况发生了质变,从宋凯希望那封匿名信发挥作用到不希望匿名信发挥作用,从不希望匿名信发挥作用到害怕匿名信发挥作用。这些变化都与正义无关,而是与自己的利益有关。因为,如果温局长受匿名信的牵累而受处分或者丢官的话,那么,宋凯的好处也没了。温局长已经对他有所暗示,这个暗示正是他希望已久而一直没实现的啊。

  现在宋凯又这样想,好在大家不信任匿名信、不重视匿名信了。就像小刘一样,咔嚓一下把信封剪开,随后像扔垃圾一样把它扔在纸篓里。

  不过,那天夜里,宋凯也想过这样的问题,单位里的小刘那样处理匿名信,并不等于他所投寄的匿名信都受到那样的待遇,一旦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或者重视,把他的匿名信作为线索深挖起来,温局长就要倒霉了。这样一想,他又开始睡不着觉了。——宋凯叹了一口气,写匿名信之前,他绝对没想到一封简单的匿名信会给他的感情带来这么多的变化,给他的生活秩序带来这么大的冲击。

  那天傍晚,宋凯在走廊里遇到人事处的小徐。他问小徐晚上有没有事,小徐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那我就请你小酌一顿。

  宋凯和小徐在机关后面的一家小馆要了几个小菜、四瓶啤酒。两人一边喝一边吃。喝过了三杯啤酒后,宋凯对小徐说:谢谢老弟一直关心我,最近,那件事有进展吗?小徐有些糊涂,问他什么事儿。

  就下派的事儿。

  小徐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

  宋凯说,不是说要把我派到三部落疗养院吗?

  小徐终于想起来了,他说那事儿你还记在心上,其实,那次党组会上不过随便议了议,我也是随便向你提个醒儿。

  宋凯说现在没动静了?

  小徐嚼着一个鸡爪子,嘴有些歪地说,可不是吗,可能领导自己都忘了。

  宋凯点了点头,继而他把头靠近了小徐,小声说:小徐,跟大哥说实话,上次那件事,是不是温局长提出来的?

  提什么?

  提出把我派到三部落疗养院。

  不是,小徐肯定地说,绝对不是温局长提出来的,他当时还说,派宋凯去不太合适吧?所以,会上就放下,不再议了。

  是吗,宋凯十分吃惊。“那是谁提出来的呢?”

  小徐想了想,说:老兄也别怪我,我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宋凯说那好吧。

  那一夜,宋凯失眠了。这样说来,他整个地搞错了。温局长成了替死鬼。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写匿名的事更错了。

  那一阵子,宋凯嗓子发炎,甚至到了我家老王说的“化脓”的地步。他一连打了5天的吊瓶。

  日子一天天被拉长了。在每天初升的太阳下走进机关的人流中,你永远也看不出机关的变化,感觉上,机关每一天都是这样的,里面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这些日子里,宋凯见过温局长几次,都是在开会的时候见到的,温局长坐在主席台醒目的位置上,而宋凯混杂在台下的人群之中。他一直期待的“关照”和“重用”并没有出现。宋凯这样想,也许温局长在等机构改革吧,到机构改革的时候通盘考虑、一并解决。他自己也是这样说干部问题的。

  等待是一件苦差事。如果对等待的结果不抱太大的希望,那么,等待还不算太折磨人。可如果有人向你做了暗示,甚至给你描绘了朦胧的未来图景,这样的等待就麻烦了、就沉重了。对于宋凯来说,他正是处于这种艰难的等待当中,似乎每过一天,离那个目标就更近一些。新的一天对于别人——文书小刘、人事处小徐也许不会太重要,而对于宋凯——怎么说呢?实在是太重要了。

  机构改革方案公布前,局领导出乎大家预料地先将局属事业单位的领导班子和个别机关处室的处长进行了调整。并且在讨论的第二天上午就向全体机关干部公布了。宋凯也被列入调整对象,严格意义上说是提拔对象。宋凯被任命为三部落疗养院院长。

  公布的当时,宋凯正喜滋滋地坐在台下,他认为这次调整跟他没关系,如果有关系,也会是被提拔到机关处室的岗位上。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最怕发生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而且,在他感觉当中,那个可怕的消息已经渐渐远离了他,被远远地甩到了身后的时候,突然间出现,令他振聋发聩,惊心动魄。

  宋凯当时觉得眼前金星四溅,险些晕倒在会议室里。

  温局长代表局党组宣布了任免事项,随后,在会上宣布了纪律,要求所有提拔和调整的人员,必须在下周一到位,不准找任何理由拒绝执行和拖延执行,如有违反组织纪律者,作为落聘人员处理,不予安排工作,保留工资半年,期间,自找单位调出。要求很明确,也很严格。这次调整提拔涉及18个人,不是针对你宋凯一个人,宋凯彻底傻了。

  那天下午下小雨,神情恍惚的宋凯在雨中的林阴道中走着,他的腿显得十分无力,鞋底与路面的磨察发出粘连的声音。街上的行人不多。在外人看来,宋凯似乎在悠闲地散步。其实,宋凯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不知不觉间,宋凯来到了新纪元酒店。到了酒店,他才意识到,也许他的根本目的是找小芬。

  宋凯被雨淋得很狼狈,他神态苍老地出现在小芬面前。小芬说五姨夫呀,你怎么淋成这样?

  宋凯木讷地摇了摇头。

  小芬连忙让服务员拿来干毛巾,打来热开水,喋喋不休地说:有什么事打一个电话不就行了,要亲自来,也该坐车呀!五姨夫,怎么说你也是长辈,不是我说你……小芬突然停住了。她似乎在宋凯的眼角看到了泪花。

  五姨夫,你怎么啦?出什么大事儿了吗?

  宋凯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上次见温局长,温局长说要提拔他和今天公布调整的事给小芬讲了。“你是知道的,”宋凯说,“你五姨已经下岗三年了,医疗和养老保险都没有。全家就指望我。……还有你表弟登科,他学习一直不好,这你知道,考大学的希望不大。我和你五姨想等他高中毕业,把他送到国外。……可是,你不知道,三部落那个疗养院是个散了架的破车,我要去那里当院长就等于被推进了粪坑里。发不出工资奖金不说,说不准哪天就黄了铺,到时候,我们这个家就完了……”

  宋凯说的时候,小芬一言不发,在宋凯的印象里,她很少这样安静的。

  宋凯继续说,我最不明白的是,温局长不帮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整我?全机关的人心里都清楚,名义上,我得到了提拔,由虚职变成了实职,实际上我是让人家把我从机关里踹了出来……工作了20年,没功劳也有苦劳,说踹就踹了……

  小芬说:五姨夫你别上火……

“我这样想小芬,就算我和你五姨求你,还有你表弟登科,求求你找温局长说说情……”

  小芬说五姨夫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说起来这事儿还跟我有关,如果没有姥姥过生日的事,如果你和温局长没见面,事情就不会这么糟了。

  为什么?你和温局长的关系不是很好吗?

  正因为我们的关系很好。五姨夫,你在机关这么多年,这么清楚的道理还想不明白?你想,哪个当官的希望把了解自己底细的人放在身边?

  我不太了解温局长的底细。

  是,你不太了解,可我了解呀。你想一想,你是我的五姨夫,即使我什么都不对你讲,温局长也不会
相信的。

  我明白了,宋凯点了点头。

  真对不起,小芬说,其实姥姥过生日之后,我就担心这样的事发生,看来它还是发生了。

  宋凯呆呆地看着小芬,这时,小芬在他的眼里变得成熟起来,别看小芬没在机关里工作,可人际关系方面的事比他明白。小芬把什么事情都看透了,可他——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实际上,还恍惚地做着梦。小芬真的比自己明白世事吗?不是的,这里的区别在于,他的脑子里装的是道理,而小芬脑子里装的是事,别看是事,事就是比道理吃得开。或者这样的说,宋凯还是有灵魂的人,小芬几乎没有了灵魂,可现在,没有灵魂的脑子才在这个快速流动的社会生活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从新纪元酒店出来。宋凯默默地想,自己的匿名信写对了,不仅是写对了,而且,他还要继续写,直到把温局和这样的坏人扳倒为止。

  在单位里,同事见到宋凯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心情,他们表面说:祝贺老宋,当院长也别忘了我!他们都尽量控制好说话的语气,不让宋凯感觉是在调侃他。很少有同事说,宋凯,这样对待你太不公平了,你应该想想办法的。大家不是没有这样的心情,只是,这种话表面看来亲切,看似关心宋凯,实际上是帮助宋凯进一步上火,往他新伤上撒盐。宋凯不是小孩子,他什么都明白。所以大家就说空洞的话,总不至于见面不说话吧。

  办公室的小刘则是另一种态度,她在确切地知道宋凯要离开的消息后,大概想到了宋凯在以往十几年的好处,人多是有感情的,平时不怎么觉得,一旦离开了,往事就纷纷涌上了心头,留恋那种感觉也有了。小刘当然知道宋凯一定恨温局长,最让他解气的也莫过于听到不利于温局长的消息了。所以,她偷偷地对宋凯说:宋凯,这几天有人写信告温局长。

  是吗?宋凯先是一愣,继而脸上流露出隐含的笑意,那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笑,一种由自己的报复行为造成了别人危机之后那种痛快的笑,一种用手枪击中了对手(犹如小孩子拿的塑料枪,发出的是胶皮的子弹)那种满足的笑。小刘看出宋凯古怪的笑容,连忙说,宋凯你别告诉别人啊。

  宋凯没理会小刘,还那样笑着。

  在去人事处的路上,宋凯也遇到了小徐,小徐很同情“老兄”。他也告诉宋凯,现在有人告温局长了。宋凯说早该告他了。如果他这样的人把持着机关,我不知道机关的希望会在那里。

  小徐见他这么大声,紧张地说:老宋,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宋凯来到了温局长的办公室。那是一间采光很好,气派的大办公室。宋凯的出现似乎在温局长的情理之中。温局长笑吟吟地拍了宋凯的肩膀一下,示意他坐下。

  宋凯也不客气,噗地一下坐在沙发上。

  温局长说,怎么样老宋?新岗位有挑战性吧。想当年,我就是在基层锻炼成长起来……

  宋凯知道温局长准备的很充分,有的是理由来说服他。他不耐烦地打断温局长的话,面孔极其平静地问温局长:“温局长,听说有人告你?”

  温局长愣住了,不知道宋凯要说什么。

  宋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知道吗?告你的人就是我!

  温局长更加愣了,他说宋凯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是我告你的。

  温局长回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拿起几页稿纸。递给了宋凯:“的确,是有人告我。你看看吧。”

  宋凯快速翻动那几页稿纸,的确是揭发信,揭发的内容跟宋凯先前的匿名信差不多,说温局长贪污腐化什么的。与宋凯的匿名信不同的是,那是几封署名的揭发信。揭发人是老干部处的张广田。宋凯觉得很意外。

  你有什么感想?温局长问。

  宋凯的大脑瞬间空白了,他原有的思路和眼下境况间出现了断档,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温局长说:他告我,可他为什么告我?还不是他的利益没有得到满足?因为这个告我,我是不会妥协的,老宋你想,这么大的单位,让几百号人都满意,容易吗?

  宋凯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温局长是对自己在说。

  温局长继续说,你在机关干了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机关有机关的不容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就说告我的事吧,我要那么容易被告倒,材料能到我的手里吗?这说明组织上对我是了解的……过几天我就向全体干部说,告我可以,没人阻止你,可告我是要有证据的。如果我不是宽宏大量,我会反告他诬告罪的!

  说到这儿,温局长扔给宋凯一棵烟。

  宋凯接过烟在鼻子下闻了闻。他在思忖着温局长的话。宋凯用力想了想,似乎想清楚了一些事,他慢慢地说:温局长,我看还是要告你的。

  温局长爽朗地笑了。他说告我的事并没有停止啊。

  不,宋凯语气坚定地说,我是说我还要告你。

  你要告……温局长手里的烟正停留在企鹅型烟缸的上方。为什么?

  你值得告。

  值得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意思你都懂。

  可是,你告我什么?证据呢……说到证据两个字时,温局长的眼睛里突然笼罩了不祥的阴影。他大概联想到了小芬,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他夹烟的两个手指有了微微的颤抖。宋凯安静地看着温局长,他似乎从未那么安静过,与此同时,温局长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另外一种东西,平静中所蕴涵的坚毅、顽强和蔑视。——温局长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三天之后,局党组做出了新的调整决定,宋凯被任命为局机关五处的处长。消息公布令宋凯十分震惊。同时被调整的还有6个人,其中就有人事处的小徐,小徐接替了先前任命宋凯的位置——三部落疗养院院长。这次干部调整没开大会公布,而是以文件的形式直接下达的。宋凯反复看红头文件上自己的名字,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既觉得痛快又觉得恐惧,既兴奋又觉得龌龊,手在发抖,身子也在打颤,忽冷忽热像患了重感冒。文书小刘笑嘻嘻地祝贺他,还有意无意地在他的后背上捏了一下,宋凯感觉麻木,一句话也没说。

  很显然,小徐也很快知道了消息,在长长的走廊里,小徐与失重而且低烧的宋凯走了一个碰头。小徐用一种宋凯从未见过的笑容迎接他,阴阳怪气地说:恭喜你宋处长,平时没看出来,你的本事这么大!宋凯咧了咧嘴,说我有什么本事?小徐说你的本事还小啊?可以扭转乾坤啊!只是,本事再大,也不该把兄弟扔进去。宋凯知道小徐一定是误解了,他说这事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小徐说我相信我相信!小徐越这样说宋凯越觉得成为了事实。

  宋凯上任不久,温局长就被上级停止了工作,接受审查。宋凯心安理得,他知道温局长被审查与自己无关,不是他告的。他甚至觉得温局长应该被审查,尽管温局长在最后关头提拔了他,可他知道,那个提拔是怎么来的。属于这样一个孩子玩的谜语:鞋底漏了——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

  宋凯在处长的位置上还没完全找到感觉时,他也被人匿名告了。下雨那天上午,文书小刘偷偷地找他,把上级转来的一封匿名信交给了宋凯。“我这样做是违反原则的,这回你知道我是不是真心对你好了。”

  宋凯说我知道,我请你去西郊度假村过周末怎么样?包一个套房。文书小刘的脸立刻晕红,她说你真坏!……现在,人家的心怦怦直跳哦,末了,文书小刘又说,以后还要关照老妹呀,你知道,我已经是十二年的主任科员了。宋凯说我有什么本事关照你呀。文书小刘说得了吧,你没本事谁有本事?

  回到办公室,宋凯把门关好,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封匿名信,令宋凯吃惊的是,那封信写的的确是事实,状告宋凯与温局长谈话、威胁温局长并得到了处长的位置。也就是说,宋凯当处长是讹诈来的。宋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身子长久地发冷。

  那天下午,宋凯的主要工作几乎都与那封普通的匿名信有关,研究信的过程中,宋凯越来越觉得信的风格像自己写的,那封匿名信也是电脑打字,信封上也是内详。署名是“一个主持正义的老同志”。宋凯想,发匿名信那个人一定很辛苦,这方面自己已经有了体会,关于写匿名信的人,宋凯做了很多种推测,他首先想到了温局长,因为知道他们谈话的只有温局长和他,这么了解情况,肯定是知情人。问题是,温局长已经被审查,被关在宾馆里的温局长没有写信和发信的条件,而问题的关键是,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那么,第二个嫌疑人就是小徐了,小徐对自己被置换仇视宋凯,这是很重要的前提条件,问题是,小徐是怎么知道他和温局长谈话内容的?他没对小徐说过,小徐的确很聪明,可再聪明也不至于在他和他的谈话中推导出这么具体的内容。除非是温局长透露给小徐的?这样也不成立,按常理,温局长不会跟第二个人说,如果他能对别人说,就说明他不在乎宋凯的威胁(姑且叫威胁吧),实际上,温局长的确接受了他的威胁。这样说来,不会是小徐,可不是小徐又是谁呢?是文书小刘?文书小刘在送匿名信的时候,她显然已经看过了信的内容,可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没觉得这封匿名信是件事儿,要是宋凯,他想他不会那么平静,不过,这毕竟是宋凯的心理,从文书小刘的角度来说也不是一点都不合理,告的是你宋凯又不是我,凭什么让我跟着紧张?如果是文书小刘,她又是怎么知道他和温局长的谈话呢?文书小刘就在温局长的隔壁办公,两个房间还有一个内门,也就是说,文书小刘完全有机会听到他和温局长的谈话内容。可是,按一般的常理来说,如果房门是关着的,文书小刘根本不可能听到他和温局长的谈话,除非有窃听器,而小刘在局长的房间里安窃听器,这样想也过于有想像力了。还有,最重要的是,文书小刘为什么要这样做?仅仅是想告诉他——我知道你的底细,你要帮助我。学他威胁温局长的办法,如法炮制来威胁他,可这也不成立,他不是主要领导,威胁他不会有效果的。那到底是谁呢?

  不管怎样,宋凯想,如果自己没什么好告的,也就是说,如果自己是个好官、干净的官,就不怕上告,更不要说匿名信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好的官,那匿名信就会绝迹了,这个词也会从社会上消失,只封存在字典里。所以,如果自己过了这一关——宋凯觉得这一关还是可以过去的,他基本是个好人、干净的人,而与温局长的谈话并不是威胁,因为他并没有让温局长安排他做官——过了这一关,自己一定要做个好官,那样,心里会塌实,睡觉也可以放肆地打呼噜……

  那天夜里,宋凯突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那封匿名信是不是自己写的呢?他知道自己被“调整”为五处处长的头几天,他神情恍惚,神情恍惚之中,做什么事情他自己都不记得,都会莫名其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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